009:徐冽篇之九
有些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尤其是缘分和感情。
回京的路上,徐冽一直在想,当日答应赵盈那个赌约,根本就不是因为她的赌注诱人。
诱人的,从来都是赵盈本身。
他在外大半年,她的模样,却越发清晰地烙印在心头。
和赵盈身边的那些人比起来,他的出身固然是最不济,也最不配的一个。
可无疑,他是最幸运的。
薛闲亭和她青梅竹马又有什么了不起?
要真有那样的情谊,当日太后要为她选驸马,如今都该成了亲了。
远在京城的赵盈并不知徐冽的这些想法,除了朝廷为他早早准备下的接风宴之外,她已经不知上心筹备了多久。
徐冽回京那天,昔年上京明朗的少年郎君,仿佛又回来了。
街头巷尾,无论是妙龄少女,还是半老徐娘,无不满眼倾慕。
徐冽是出征在外的将军,本该打马入城,可他负伤,回城是坐着马车,一路直奔宣华门的。
掷果盈车,不过如此。
宣华门外下了车的徐冽,迎他的文武百官,是以沈殿臣为首。
他甫一下车,最先瞧见的,却是赵盈。
她和赵承衍,一左一右,除了代天子出迎的那位内阁首辅之外,是他二人于文武两班朝臣位次最前的。
她在笑。
赵盈有很多的时候都是虚情假意的笑着,最虚伪不过的表情。
他分得出来。
不多时,那样的笑容中多了几许玩味。
徐冽下意识便有些拘谨。
城中姑娘疯了一样,大概因为他立下赫赫战功回京,与数年前那个只是长得好,文武双全的徐小郎君又大有不同吧。
这马车上,满满当当的……反正朝臣是瞧得见的。
连沈殿臣都在笑着与他说话。
上殿听封,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的,也是赵盈的。
安远大将军,另得勋爵封赠,又赐黄金千两,连他的将军府都有大内送出去的珍品。
出宫的路上不知多少人上前奉承,徐冽是不惯应付这些的,可他清楚,以后也少不了这些场面上的往来与应酬了。
而为了赵盈,他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
不过此刻却觉得这些人有些讨厌。
因为赵盈的身影,已经瞧不
见了。
刚刚得封,加官进爵,他的不高兴也不能带到脸上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有眼色的,玩笑着劝了两句,围着他的那些人,才纷纷散去。
徐冽背着手,踱步出宫,才出宫门,眼底一亮,神色也越发柔和了。
他快步上前:“我还以为殿下先回去了。”
“不回去,在等你。”赵盈笑着侧身让路,身后是她的那架马车,“我早在云逸楼准备了宴席,等着给你接风洗尘,累不累?”
“不累,多谢殿下费心惦记着了。”
他与赵盈一前一后的登了车,连薛闲亭都没能跟他挤上同一辆车来,这叫徐冽心底暗暗得意,待意识到自己在得意什么,不免又觉得幼稚的可笑。
“徐将军刚才……是在笑?”
沈殿臣眯着眼,望着驶远的马车,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徐冽是直爽之人。
他爱慕赵盈,便要说给赵盈知道,大大方方的说给她听。
不像杜知邑。
也不似薛闲亭那般。
人家是根本不用说,不过徐冽却觉得,薛闲亭就是太自信了。
青梅竹马又怎么样。
青梅竹马就一定要成亲吗?
那他跟宋乐仪还算是青梅竹马呢,难不成两个都娶回家啊?
赵盈近来有些想躲着他。
而且这将军府里,赵盈塞过来这么多婢女。
她的拒绝也很明显。
回京中一切都安置妥当后,徐冽才去寻赵盈,要与她说关氏之事。
刚回来那会儿什么都是慌里慌张的,那也不算是十分紧急的事情,就暂且搁置没提。
这日徐冽回司隶院去见赵盈,以往他做赵盈的暗卫,在司隶院从来是出入自由,就连后宅院里,他也是去得的。
今日却被拦了。
还是他手底下带出来的人拦的他。
徐二甚至不敢抬头正视他:“将军,殿下说要休息来着……”
“殿下这个时辰休息不休息,我不比你清楚?”
徐冽背着手,冷眼看他:“让开。”
“将军,属下……我……您别为难我呀。”
“行。”
徐冽一个行字,叫徐二长松了口气。
好在将军肯……
体谅两个字,他心里头都没默念完,人已经被徐冽掀翻在地了。
真就是转瞬间而已。
一则是他对徐冽的确没有戒备之心,再则即便是有,他也打不过徐冽!
徐冽似乎真的恼了,出手又快又狠,徐二这样的习武之人,躺在地上半天没能站起来。
“将军……”
徐冽居高临下俯视他:“我不为难你,殿下追究起来,你说打不过我,拦不住,她不会责罚你。”
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也不管徐二疼不疼,大步流星就往赵盈的小花厅步去。
留下徐二躺在那儿缓神,欲哭无泪。
徐冽在赵盈身边待了几个月,从一开始的当差应付,到后来的处处留心。
这个时辰赵盈通常都在小花厅里。
那里有她最爱的名种,是从大内弄出来的。
他进门的时候,挥春和书夏对视一眼,两个丫头竟然想上前去拦人。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徐二都拦不住他,再有十个你们俩,也不够他打的,下去吧。”
两个丫头应了声,蹲身做过礼,又转而同徐冽见一回礼,才掖着手退出花厅外。
徐冽提步过去,礼都没行,径直往赵盈斜对面的玫瑰椅坐了过去:“殿下是打算一直躲着我?”
赵盈嗤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躲着你了?”
徐冽气结,但没法跟她争论这个,也跟她讲不清楚道理。
赵盈从来是这样的。
她想讲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本来也说不过她。
她不想讲道理的时候,说着最混账无赖的话,做着最蛮不讲理的事,还叫你觉得她说的竟都是对的。
沈殿臣那样好的口舌都说她不过,何况是他了。
“徐二好歹是你带出来的人,你下手不会真的没有轻重吧?”
“不会。”
徐冽捏了把眉骨。
赵盈看着,秀眉微拢。
她惯爱做这个动作的。
“将军府里那些婢女,殿下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接回来?”
徐冽还是从周衍口中听来才知道。
将军府的一切,都是赵盈亲自安排,不过是借周衍之手。
从布置打点,再到里面伺候的人。
她大概是不想让他在风头正盛之时再叫人多一条格外留意他的,所以都叫周衍出面了。
本来没有那么多小姑娘的!
赵盈叮嘱过周衍。
他从前做徐家郎君时候,屋里
虽然从来不缺丫头服侍,但是与徐家决裂之后的这些年,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而且他如今有了军功,自立门户,也防着那些人起了歪心思,反而搅扰的将军府宅中不得安生。
他还有许多要紧事情要做,宅门里的那些,他一贯应付不来,所以叫周衍别挑太多小姑娘到将军府里当差。
结果他从南境回京的第二天,赵盈又把周衍叫到跟前,换了一番说辞——说姑娘家心细,仔细想来,他身边儿,尤其是屋里,还是该有几个像样的姑娘当差服侍,伺候他起居。
周衍是从不好奇的人,当然不会问她怎么态度突然转变,只听她吩咐去办事。
那就是他在云逸楼与她袒露心迹之后,她干的事儿。
这已经有五六日了。
她非但没有把人接回来,反而还往他那儿塞人——
赵盈晃了晃脚尖儿:“那些人服侍的不好吗?那我叫奉功再给你换一批新的,总会有好的。”
徐冽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殿下,我与殿下言明心意,并不是为了逼殿下接纳我的心意。
我爱慕殿下,这应该没有什么错吧?
殿下是天之骄女,就算您不是天家公主,也是最值得人喜欢爱慕的。
人人都能爱慕你,我不能?
因为我爱慕你,所以你就要往我身边塞那么多女人?”
他声音稍重了些:“殿下可以不接受我,我也不会有任何冒犯你的地方。
如此行事,未免伤人。
我也这个年纪了,打小也是高门里混迹着长大的,殿下哪里是给我寻来伺候起居的丫头,那些姑娘,不都是等着我收房做妾的吗?”
在这件事上,赵盈是自知理亏,但还是这么做了的。
薛闲亭那里是不必说。
她不去开口,表姐就已经替她不知说过了多少次。
杜知邑有分寸,他太有分寸了,连这个口都从来不开,该收敛心思的时候,只要她一句点拨,他就全数收敛了起来。
沈明仁本就是逢场作戏,根本就不值一提。
唯独徐冽。
徐冽的性情,与他们都不相同。
他是个偏执的人。
在行军打仗这件事上是如此,对待感情,亦然。
这就好比当日他本认准了赵承衍为主君,所以即便明知道追随她有大好前程,在最初的时候,也仍旧是不情不愿的。
要不是因为动了心,
她那三个月为期的赌局,未必能赢他。
她给不了徐冽想要的。
又实在觉得徐冽的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狠下心来,才让周衍安排了那么多的姑娘在将军府里。
她并不是寄希望于徐冽某一天突然改变心意,而是……
赵盈抿紧了唇角:“你若实在不肯,明日我就让人去把她们领回来。”
她是希望徐冽妥协,向她妥协。
那些女孩子,无论是谁,他收了一个两个的,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凭徐冽的为人性情,一辈子都不会亏待了她们。
她是有点过分了。
赵盈再没看他:“不过你身边是要留两个知冷知热会伺候的,我让挥春从我身边挑两个机灵的小宫娥给你送过去吧。
没那个意思,宫里调教出来的小宫娥,最先学会的就是本分二字,永远不敢对主子有非分之想。
你放在屋里伺候,总好过那些小厮,天冷不知道加炭,天热又不晓得添冰的。”
徐冽没再拒绝,说了声好,视线始终都落在她身上。
那样炽热的目光,几乎把她烧着。
赵盈皱着眉头去看他:“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殿下好看。”
这个人——赵盈心下啧了一声。
徐冽这张脸,那样真挚的眼神,真诚的语气,说着最淳朴,绝非恭维的情话,换做是谁都要心动一瞬的。
哪怕是她,也逃不过。
但也就一瞬罢了。
赵盈还是不愿意太伤了他的心。
不是怕他恼了,从此决裂,而是真心实意的,不想伤害他。
杜知邑说,她待徐冽,多有不同。
连表哥都问过她,徐冽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赵盈突然笑了。
徐冽看的不明就里:“殿下笑什么?”
“我在想,我素日里太纵着你了。”
徐冽倒面不改色嗯了一声:“殿下是很纵着我,我这人贪心,殿下今后也多纵着我一些吧,不然我要闹的。”
赵盈目瞪口呆。
他跟谁学的这些手段啊?
这要是拿出去骗外面那些小姑娘,不比沈明仁那畜生故作情深又忽冷忽热那套好使多了吗?
恐怕只要徐冽想,这天下还没有他骗不到手的小姑娘吧!
除了她。
赵盈丢了
个白眼过去:“你说这话也不害臊,如今做了大将军,反倒没脸没皮的。”
“在殿下面前,这不算没脸没皮,顶多算是直爽,从心而言。”
算了。
跟他说不通。
赵盈索性打起岔来:“我做日进宫,胡泰跟我说你的伤势眼下看着是没什么大碍,但这半年时间还是要少舞刀弄枪,他说他跟你说了,你不听,让我劝劝你。
你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知道爱惜?”
“因为殿下置身漩涡中,处处是阴谋,每一步都可能是险境,我得替殿下冲锋陷阵。”徐冽深吸口气,“不过我惜命的很,总要陪着殿下走的更长远些才好,也不是说不听胡御医的,只是不想老让他拘着我,所以做出一副他说他的,我一概不听的姿态罢了。
倒没成想,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跟殿下告我的状,真是为老不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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