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主客司副主事李朝斗的跳河事件,震动了京师官场。京师报纸随之的连续报道,一方面冲淡了丁忧之辩的味道,另一方面也引起了上万京官的高度关注。
慢了半拍,没有抢到热点。但英国公作为宫廷大臣,找个笔杆子写点深度社论还是没问题的。
因此在万历四年年底前,呼吁朝廷给京官加薪;则发深度文章,解析此次的京官跳水事件后面的深层次原因。
主客司副主事乃从六品官职,正常来说,俸禄养活一个五口之家应该不成问题。然而,李朝斗在夏天生了怪病,百般求医不见好转,无奈之下到皇明医学院看病治疗,这一下子花了一大笔。
病治好钱花光之后,李朝斗老妻积劳成疾,一病不起,随后家中老母跟着生病,都要花钱治病——没奈何,李朝斗只好先典当,再借债,最后发展到借高利贷。
京师典当背后都是皇亲国戚之家,李朝斗虽然治好了家人的病,但每月的俸禄未等到家,即被拿走大半还了高利贷本息,家中两个孩子天天喊饿。
入冬之后,李朝斗的日子越发艰难,炭薪之费因各部都停了地方上孝敬的“炭敬”,彻底抓瞎。
所谓的“炭敬”是指地方知府以上官员每年冬季派人到京师送礼的官场积习。百多年来早成了惯例,而地方孝敬大佬吃肉,也要指缝里漏点汤让本部门自上而下的分肥。
结果督察院一纸通知,各部平时的仓库损耗,地方上的冰敬、炭敬成了万历四年督查的重点。在夏季查出了一堆“冰敬”典型,处置一些官员之后——好些地方官乐的轻松,不再送“炭敬”,有那继续送的,也将孝敬由明转暗。
而接到暗处孝敬的大佬也不敢再在明面分肥——因此万历四年是京官过得很苦的一年。
李朝斗买不起好炭,只能买些劣煤在家里烧炉子取暖。那劣煤里面杂质太多,黑烟滔滔,熏得左邻右舍无人不骂。
老母亲大病初愈,心情也不好。两人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李朝斗的母亲重重的呵斥了他几句,让被生活已经压倒抑郁的李朝斗有些想不开。
等到了年前,各部尚书又发下话来,万历五年春节前各部依靠小金库的年赏也没有了——这最后一击让没法过年的李朝斗彻底崩溃,得到消息后,从礼部回家的路上就跳了河。
京师的两家日报利用李朝斗事件,深刻揭露了京师存在的高利贷问题、底层京官待遇问题、京师物价问题、医学院收费问题、还有京师煤炭价格高企,贫民取暖成本过高等等问题。
这些报道所暴露的问题,对于皇帝来说,需要的只是要求朝廷或顺天府作出适当应对;对于朝廷各部来说,着需要从朝廷收入、矿业发展、医疗资源等方面实施不同的政策,加以调整解决。
但对于提前进京参加万历五年春闱的各地举子来说,看报纸除了感觉大开眼界之外,心里面对明年的春闱也猛打小鼓。
这报纸上反映出来的各种问题,圣贤书中何曾有一点答案。别说没答案,就是现在给他们一支笔,让他们这些没经过调查研究的举人去写这样一篇文稿,他们也写不出来。
举子拿脚后跟想,明年的丁丑春闱出题肯定不会像万历二年那般简单。万历二年春闱殿试,皇帝出的防疫题,已经让天下举子在这三年里玩命苦练。但进京后看了报纸,这考生的心里都凉了半截子。——有那灵醒的,主动找到报社免费帮忙,也要看看这些报纸上的文章如何炮制。
除了这些举子对已经开始变化的国家产生了陌生感,他们逐渐扭曲、行将破碎的世界观经历着冲击之外。大明宗室中的一位奇人,也在朱翊钧下旨之后,于万历五年正月入京觐见。
因为是宗室,且辈分为朱翊钧的“皇叔”,朱翊钧在养心殿召见了太祖的九世孙,郑藩的第六代世子朱载堉。
两人一见面,朱翊钧心里就有点小嫉妒——这朱载堉帅的不行,乃超级中年大帅哥一枚,一句话形容就是“皎如玉树临风前。”
待朱载堉行了国礼,朱翊钧赐座。微笑道:“世子学究天人,朕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如圭如壁。”
朱载堉听了先谦虚了几句,朱翊钧又和他拉了几句家常,问郑王身体如何。
朱载堉答道:“臣父王蒙先皇拨乱反正,归家后唯日夜叩谢天恩而已,身体还算康健。”
朱翊钧听了道:“世子为鸣父冤,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十九年,诚孝感于天地。”朱载堉听皇帝提起这茬,脸上微微动容,但并无激动之色。
朱载堉的父亲老郑王因上书劝谏世宗不要迷信道士,被世宗圈禁,隆庆元年才得到平反释放。
朱翊钧面前的朱载堉因为深信其父朱厚烷无罪被圈,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十九年,从十五岁开始一直住到三十四岁,时人无不称颂。
朱翊钧叹息了两声,道:“郑王父子两代,都是宗室表率,朕观览世宗时郑王进贡的、、、等箴言书,尽述圭臬之语,奈何世宗不听,反降罪于郑王——郑王拳拳之心,皇考与朕都心感。”
朱载堉听了这话,笑着回道:“臣父与臣都喜乐理,却不会媚上。然臣父虽居凤阳高墙,而亲手操缦谱稿,藏诸箧笥,还国以后,出示于臣的何止万言。”
“臣在王宫外十九年,精研音律、历算,也不以为苦——皇上不必以此为念。臣父与臣等见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国政起衰振隳,无不感奋,为天下得明君而贺。”
朱翊钧听了,接过话头道:“此次找世子来,还就是因为世子精研历算的事情,朕百般求索,未得一数学家,却未想到就在本家。”
朱载堉听皇上如此肯定他的研究,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精彩起来。朱翊钧笑道:“世子可能也知道,朕在内府,成立了一个实验室——现如今很多工艺瓶颈,都卡在计算上,而钦天监之阴阳师中,没几个高手。”
“朕偶然听闻世子已经发明了珠算归除开平方法、珠算商除开立方简法,才知道有大才在宗室之中;恰逢朕大婚在即,也想见见天下诸王世子,因此下旨让世子到京。”
朱载堉听了,忙答应道:“臣不敢藏私,算术一道臣确有所得,皇上哪里用得上,尽管吩咐。”朱翊钧见他答应的爽快,心内甚喜。
朱翊钧不知道的是,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谈的朱载堉不仅仅是一个音律学家、数学家,更是在后来震撼了世界的一位大科学家。
朱载堉被后世的中外学者公认为“东方文艺复兴式的圣人”,遵为“律圣”,著作等身,是涉及音乐、天文、历法、数学、舞蹈、文学,乃大百科全书式的大科学家。
朱载堉最突出的成就是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二平均律”,为所有现代乐器的定音制定了标准。
十二平均律理论被传教士带去了西方,在欧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西方音乐之父巴赫由此而创作的成为后世中国每个学钢琴的孩子必弹必会的曲目,而有几个孩子知道,这十二平均律是“中国的达芬奇”——朱载堉证明的?
在后世的中国,朱载堉的名字却一直呆在学者的书房里,他的创造一直被束之高阁,其原因不过是他的朱明宗室身份而已,——李约瑟评价这件事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讽刺。”
朱翊钧在穿越前本不知道朱载堉其人,但是朱载堉从隆庆元年其父亲平反之后,名气越来越大,锦衣卫当然要将其动向上报。
朱翊钧揽奏一看,朱载堉的文章手抄本居然有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数学运算——找了钦天监的人问过,才搞明白是九进制和十进制之间的换算。
朱翊钧从此后就盯上了朱载堉,凡有新作,必让锦衣卫抄来阅览。越看越觉得这“皇叔”厉害。正好借着这次大婚的机会,下旨郑王,要求其派世子朱载堉,与天下诸王的世子一起进京——来参加他的婚礼。
这段时间内,朱翊钧要把自己有限的微积分知识基础,选一个人传授——从而让大明的科学家,率先推开科学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