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这一波如果李密真能逃得性命,结果还算是能接受的。
虽说将来难免要遭如刀的史笔嘲讽,但人家曹老板比他狼狈的时候多了,还被骂做奸雄,不也照样成就了霸业么?
可见只要人活着,手段于这等枭雄而言并不重要。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如是而已。
当然了,彼时的李密未必有空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刀锋临身之际,他只来得及想了一句“吾命休矣”,便双手抱头趴了下去。
预想中的“脖颈”一凉或是“眼前一黑”并未出现,甚至连点痛感都没有。
身前似有什么奇怪的响动出现,不等他猜测,王辩落马的声音就惊得他跳了起来。
“休伤吾主”
王伯当的吼声这会儿才落下,而刚刚举刀的王辩却是已被一支羽箭穿胸而过,脸上还挂着死不瞑目的郁闷和茫然。
就以老王那三脚猫箭法,被他射死确实够郁闷的。
轰隆隆的马蹄声前来,因为连续奔袭而显憔悴苍老的王伯当一马当先,后方是数十背弓持枪的汉子。羽箭穿梭,使得因王辩之死而惊慌的隋军士兵纷纷逃窜。
或是因为在韦城郊县联络旧部耽误了些时间,他与小裴才没能赶上决战的初始,却也因此得以有机会救下李密的性命。
要是他和裴行俨也被堵在了冤句以东,某魏公这次就真的要魂归幽泉了。
“明公无恙否?”
前者冲到近前,也没注意李密那突变的脸色,是粗略扫了一眼便拨转马头,怒吼道:“后营结阵!弓箭手射住阵脚!其余人等,随某打开缺口,接应大将军突围!”
“喏!”
“不可!”
一声惊叫打断了正在高涨的士气,回头便见李密已是爬上了王辩的马背,扯过缰绳吼道:“隋军势大,莫要恋战!尔等随某速速西进,待回转兴洛城,再重整旗鼓!”
“明公此言何意?”
王伯当愕然。
他这波与裴行俨南下,为的是救人。可眼下听前者这意思,却是要丢下对面一众手下不管了?
“尔等在犹豫什么?没听到寡人的话吗?”
眼见老王沉默,随他来的兵马也都不动,李密立时脸色微变,想以身份强压。
便在这时,东北面呼喝之声传来,就见数千隋军在一员小将的带领下正从西门奔出,向他们包抄而来。而在南面的河岸上,几艘搁浅的战船中也有残存的江淮军士兵拎着刀向他们杀来。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看到了吗?隋军还有伏兵!王世充根本就没尽全力!”
后出现的这波隋军似为李密的临阵脱逃提供了理论依据,也使得后者忽然间就理直气壮起来。
然而眼见东面战场上还绞杀在一起的敌我双方,还有期间那隐隐向这边挪动的帅旗,王伯当咬了半天牙,却还是摇头道:“恕伯当难以从命!”
说着便丢下长弓,拿起鞍钩上的铁枪,对左右道:“尔等护送明公离开!其余人,随某杀!”
“杀啊!”
顿起的喊杀声淹没了李密同时骂出口的脏话。眼见姓王的不听劝,后者也不再强求,黑着脸打马便走。
但终究因为这一会儿的耽误,使得两翼的隋军压了上来,也让不少不明所以的士兵跟着李密西逃,令王伯当的压力倍增。
“轰隆隆……”
眼见折了王辩,而李密又没死,坐镇城头的王世充立时上头,又令两千骑兵自城内奔出,向李密追去。而冤句城也四门大开,无数隐于城内的隋军战营相继奔出,彻底把南郊的裴仁基给围了起来。
已然杀到半途的王伯当听到马蹄声,扭头回望,又咬牙看了看尚在军阵之间挣扎的身影,终于还是掉转马头,颤抖着声音道:“拦住他们,掩护魏公撤退!”
对面,好似从血浆中浸染而出的裴行俨挥舞双刀,艰难的自阵中冲杀。身后一众士兵护着脸色苍白的裴仁基,死死的挡着左右隋军的进攻。眼见前方那冲到半途又掉转回头的身影,小裴深吸了口气,欲要呼喊,又猛的顿住。
向外吐了口流进嘴里的血水,后者咬牙紧了紧缠绕在手臂上的布带,怒吼一声,再次扑向阵前。
从城头俯瞰,彼时的白沟水畔已成了一处巨大的血肉磨盘。
外围身着皂袍、皮甲与两当甲的隋军不断旋转、突进。越往里,战阵的颜色便越鲜艳。尤其是中间那一处立有旗帜的方阵,已然完全成了血红色,在阳光下闪着妖异的红芒。
那是死亡的颜色。
此时,这颜色正在向西延伸,好似彗星拖出长长的尾焰。
“喝!”
“去死!”
“干恁娘!”
“次奥!次奥!”
城西水畔,奔袭而出的隋军骑兵被数百步卒生生拖住脚步。王伯当披头散发,好似疯魔一般挡在阵前。身前伏地的尸体摞了层又一层,最边沿还有个穿着将校甲的面孔。
然而他也挡不了多久了,同来的旧部此刻还能站起来的不足百人。许多隋军骑兵已然冲了过去,还留在这边不依不饶的,多是刚刚那位小将的亲卫。
按大隋律,主将战死,亲卫当斩。
“杀了他!他快不行了!”
“砍下他的脑袋!为将军报仇!”
“放箭!射死他!”
对面几乎要被杀破胆的隋军士兵不断叫嚣,却没人再敢上前。王伯当彼时双臂颤抖,脸上满是迸溅的鲜血。瞧着这般场景,便哈哈笑了起来。
“土鸡瓦狗……呃”
不等话音落下,一支羽箭斜刺里袭来,瞬间没入肋下。后者倒吸一口凉气,不待反应,随着蹄声临近,一道黑影已是冲到近前,挥手一槊扫在他的额下,又似在最后关头收了力,只把他击飞出去。
巨大的疼痛与眩晕感袭来,在他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只隐隐听到部下惊呼:“单将军……”
“呵,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王伯当想笑,然而并没能笑出来。
大战似乎以王世充的胜利而落幕,李密的主力一战而灭,麾下大将死的死,散的散,余者尽数被俘。然而前者却开心不起来,隋军上下也完全没有获得胜利的喜悦。
这胜利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王辩、梁德、董智等将领俱都在此战中阵亡,士卒损伤过三万,仅剩的十余艘战船彻底报废。所谓江淮新军,已彻底成了过去时。
如果按此来算,他应该算输了。
这还不算完。
临近傍晚之时有探马来报,宇文化及趁他收缩兵力与李密决战之际攻破了乘氏东南的封锁,阵斩守将杨威,向瓢河而去。
冤句府衙,听罢战报的王世充久久不语,眼中闪烁着疑似叫做危险的情绪。
轰轰烈烈的济阴之战,因王伯当与裴行俨的搅局而有了不同的结果,但好歹算是结束了。但在黄河的另一边,大战才刚刚开始。
黑色的灰芒随着晚风飘落到余晖浸染的水面上,化开一层五彩斑斓的油迹。
济水以东,古温坡下被新土覆盖的地面还能看到偶有露出的焦黑之色。晚风一吹,灰烬之下便露出骨骼的形状。
“扑棱棱”
一只灰鸦抖着翅膀落下,鸟爪在其间翻了两下,便啄向疑似骨骼的东西。然而倏一触碰,后者便立时碎裂,化作骨灰,在晚风中扬了它一脸。
“嘎!”
灰鸦惊叫着飞起,在半空盘桓了一会儿,似发现了什么,一震翅膀向西北面飞去。
前方,一伙衣衫不整的落魄队伍,正迎着夕阳在沃野之中缓慢行进。
李成颇有些不自在的扯了扯脸上蒙着的麻布罩子,正要把嘴巴露出来喘口气,后脑就挨了一巴掌。
“干什么呢!快戴好!”
“殿下,咱们为啥要打扮成这副模样啊?太难受了!”
此刻后者的脸被包得好似个木乃伊,就只余眼睛还露着,乃至说话都有些闷闷的。
“你懂个屁!”
坐于马上的李大德撇嘴道:“不扮成这种两败俱伤的模样,对方既知咱们灭了另外两路援兵,还敢来进攻吗?”
“可是,既要动手,又何必叫孙将军分兵呢?咱们就剩这点人,便是不扮伤兵,人家也不放在眼里吧?”
李成眯着眼扫过周围那些额头、胳膊多少都缠着麻布绷带的身影,不等郁闷,就听身侧的前者哼道:“好不容易抓到个县令,当然得利用起来啊!再说了,咱来时一万五千人,打完了变两万,说是两败俱伤,你特么信啊?”
“啧”
后者心说道理我都懂,可那董俨明明是温县令,你却让孙华带着他去骗安昌守军,这是什么蜜汁操作?
不等问出声来,头顶一阵尖唳的鸣叫声,随着飘落的鸟羽,抬头就见一只鹞鹰疑似抓着坨灰影落进身后的队伍中。
“瞧,这不就来了!”
某赵王得意的挑了挑眉,随即又黑下脸来指着他呵斥:“把你脸上的罩子戴好!你再动它一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