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略说完,赵慕慈总结道:“从判决书来看,对方将集团和关联公司一并列为了被告,也就是说一旦法院部分或者全部支持对方主张的话,集团和分公司都要承担责任。对方的诉求是……要求解除标的额为八百万的一份进货合同?”
说到这里她确认似得翻看了一下证据部分附着的一份合同:“合同编号跟我们在讨论的这份合同编号一致?”
“八百万?”汤副总也疑惑起来,不由得眼睛往胡总处撇了一下,又看向赵慕慈:“不是三百万吗?”
赵慕慈笑答:“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之前拿到手的合同版本,包括汤所长这边会计报表中的反应,都显示这个合同编号项下的标的额是三百万。但对方起诉状和附件证据中却显示这个合同编号项下的标的额是八百万,”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看了看胡总,后者显然也有些意外,正带着些许不自在一本正经的看着她。犹豫一下,她还是问了出来:“所以到底哪边的才对?”
“咳!”汤明禄说话了:“这个……赵律师,我们今天就搞清楚事情,不论对错,对错不在我们工作职责范围内,你说是吧?”
赵慕慈愣了一下,心想他冷不丁讲这么一句是要干啥。但这句话的效果很直接,那就是将话头引到她跟他之间,同时将人们的关注焦点引到赵律师的问题是否妥当上面,且不论他这话有没有道理,光是这么一下,她势必要回应并且想办法将话题拉回来,今天问题的回应者胡总和王总监也就有时间反应和缓冲了。
真是好助攻。漂亮话都叫你说了,我成恶人了。赵慕慈暗自埋怨道。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笑道:“说的是……我们中介机构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真实的还原企业状况,这不仅是律师的责任,也是审计团队的责任。所以我需要对您的观点作一下补充,我们不是不判断对错,而是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和法律责任范围内进行价值判断,哪些能行,哪些不行。”
说到这里她看了下汤明禄,后者垂下眼睛并不打算与她对视。她又说道:“谢谢您及时提醒了我,我刚注意到,这份起诉材料中对于合同编号的描述,都是对方单方面的提供和描述,或许他们也有弄错的可能。还是请……直接关联公司的领导们给我们答疑解惑吧。”
汤副总拧着眉听了许久,此刻便微微侧头看向胡总面前的桌面。胡总又变得像方才那般严肃自持了,开口道:“翠莲。”
王翠莲应了一声,看了一会儿屏幕方道:“这应该是几个合同归在一起的大合同吧,绝不是这一笔三百万的合同。我们跟这家公司履行的是一个分批次合同,一个大合同项下有好多个合同也是正常的,可能对方是将其中几个合同并成一处了吧。”
赵慕慈:“对方这份起诉材料里并未提到分批次合同,可能这也是我们双方后面的一个争论点。您刚才说这可能是几个合同合并的结果,能方便告知一下合同编号吗?”
王翠莲面现不悦,却不由得看了下胡总。胡总示意她继续,她便在电脑上捣鼓了一会儿,念了几个编号出来。
赵慕慈一看,不由得心想,她还真是不善于说谎,尤其这种现编现造的。提供的几个编号赵慕慈很快在合同列表和会计账目中找到了,加起来确实是八百万。赵慕慈说道:“好的。不过这份起诉材料里,对方并未提到这八百万的合同是分批次履行的,反而强调是一笔合同。我让同事核实一下。”于是将编号转给杨远豪,让他核实确认。
赵慕慈继续:“如果这八百万是几份合同的标的,那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份合同又是什么?汤所长反复跟我沟通要求预判计提的,不就是这份三百万的合同吗?它跟这份标的八百万的仲裁程序中的合同又有什么关联?”
王翠莲不答。过一阵子,又拿眼睛去看胡总。胡总一只手支着头似乎在思考,并不回应她。赵慕慈看了他两一阵,又看看汤副总,只见他眉头微皱,盯着王翠莲,似乎在等待什么。赵慕慈脸上现出一丝若有所思又不易觉察的笑,开口对汤明禄说了:“汤所长,你之前火急火燎的要我对这份三百万的合同进行预判,结果现在,合同的对家跟我们打的官司似乎跟这份合同没啥关系,你说你急个啥啊?”
“我……”汤明禄欲言又止,看看汤副总,又看看胡总,有心分辨,却又觉得还不如不说,最终不甘心作罢。
王翠莲开口了:“没准……是两个诉呢?”
赵慕慈缓缓点头:“也有可能。我们很快就知道。”说着侧头问杨远豪:“核实了吗?”
杨远豪:“核实了,马上发您。”
赵慕慈:“不用,你直接念吧。”
杨远豪答应,说道:“根据我们核实的情况,王总监提供的几个合同编号有三个指向的是跟同一家卖方,也就是仲裁案中的原告签订的合同,另外一个则是跟另一家名字相似的公司签订的合同。经我们初步被调确定,这家公司与仲裁案原告的公司没有任何关联关系。根据这些信息,可以初步认定,这一份合同与我们今天讨论的合同,不论是三百万标的的,还是八百万标的的,都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这份合同的签约方与我们今天讨论的净美科技有限公司有任何合作、分销、授权等方面的关系从而导致其可以代表精美科技与我方发生合同关系的话,也欢迎各位领导提供相关信息,我们好继续进行确认。”
杨远豪说完,全场安静了下来。赵慕慈噙着笑看着王翠莲,忽然有种看猎物的感觉。王翠莲显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弄清楚了,不由得有些窘迫。她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往胡总方向看去,又低下头。赵慕慈决定趁胜追击:“王总监也是从业多年的法律专业人士了,不至于连两家公司之间的法律关系都搞不清楚,一定是工作太忙疏忽大意了。王总监,您给出来的这一个别家公司的合同编号,可能还需要再给我们提供一些可以确认的信息。回头我让同事联系您可以吗?”
王翠莲再笨都听得出这是在给她台阶下,便点点头。但一想到还要提供信息,她不免又焦灼起来。
赵慕慈:“还是刚才的那个问题,这份编号为0057标的额三百万的合同,跟这份标的额为八百万的仲裁中的合同到底是什么关系?您知道,审计的同事一直要求我们这边做预判,急的不得了。但这份三百万的合同除了一份合同其他信息基本都没有,会计账簿中也查不到具体对的上的金额,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更想不通的是,既然这份合同需要做预判,说明是在某种法律程序中或者双方已经快谈崩了才需要做预判,但我们目前除了这份合同之外得不到任何其他信息,除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却引得胡总和王翠莲一齐看向了她:“除了我们刚刚得到的这份八百万标的的仲裁改程序。可是根据王总监的说法,这两个合同不是一回事,没有关联。所以您这边能再给我们一些信息吗?我们这边真的没办法单方面去推定。”
王翠莲心中又着急又无奈。虽然知道赵慕慈在例行公事,但还是忍不住生出闷气来。以前她哪敢这样跟他讲话?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又是显摆自己,又是把她往墙角里逼。可恶!到底要怎么说呢?
她忍不住发消息问胡总。胡总收到了,回了四个字:“你看着办。”
赵慕慈:“或者财务这边的同时能给一些有用的信息吗?”
财务总监:“哦我们这边很简单,我们都是根据公司各部门报给我们的数据进行统计的,相关账簿也都给到了审计团队,具体可以问他们。”
王翠莲难死了。财务总监风轻云淡推的干净,她要怎么说呢?现在是律师团队问着她。她自然明白胡总那四个字的含义。作为属下,保住老板的利益和颜面是她生存的第一准则。但是……赵慕慈这么问着她,一屋子的人,她要怎么回答呢?
一个谎,需要用十个谎来圆。尤其遇上赵慕慈这种专门执着于真相的职业和角度,每一个谎都会将那说谎的人带入角落,终至无路可退。赵慕慈明白这一点,王翠莲也明白。她虽然爱讲些大话爱吹些牛,但对着律师谎话连篇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
胡总转身对汤副总说了几句什么,一言不发起身出了会议室,只留下王翠莲一人面对着律师团队和审计团队,还有注视着她的集团红人汤副总。汤副总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忍不住开口:“王总监,两份合同到底怎么回事?我这里也是越听越糊涂,还是麻烦给个解释吧。”
王翠莲口中应着好的,嘴里却这个那个,没有一句有营养的话。赵慕慈看着着急,心想王翠莲是最爱面子不过的人,便决心出言刺激:“两份合同各自的法律关系,交易背景如何,这是法律人最基本的功夫了。不对,可能连基本功夫都算不上,顶多算语文功夫,阅读理解归纳总结嘛。如果连这个都搞不懂,那还做什么总监?我看连专业人士也不必做啦!”
王翠莲脸早已沉了下来。赵慕慈不理会,含笑继续问着:“是吧王总监?”
王翠莲瞧见赵慕慈笑盈盈的脸,可她的心中没有同样的喜悦,只有无名的怒火。从看到赵慕慈开始到此刻的郁闷烦躁不爽各种情绪,都被这无名怒火吞噬了。赵慕慈还是那样笑着,她只觉得她在挑衅,在嘲笑,在当众给她难堪,在公报私仇。她想也没想就猛拍了一下桌子,就像从前在互联网公司那样,然后恶声恶气的吼道:“你放屁!”
赵慕慈不禁往后靠去。饶是如此,脸上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唾沫星。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眼睛跟方才一样清明理智的看着,等待着。胡副总显然没想到两人之间的反应,他有心圆场,却听到王翠莲继续粗声粗气的说道:“我不懂?这不过就是一式两份的阴阳合同,有什么难的?你不过就是我们公司外聘的一个小律师而已,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训我?谁给你的胆子?蛤蟆跳称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专不专业,那得我的领导说了算,你算哪根葱?……”
赵慕慈早已看向汤副总,对他点点头。汤副总也听到了,脸色已经变了。他站起来走到王翠莲跟前制止她:“王总监,你说这两份合同,三百万的和八百万的,是阴阳合同?到底怎么回事?”
王翠莲如梦初醒,止住了话语,也想起自己说了什么,看了看汤副总,又看了看赵慕慈,心中顿时大悔:哎呀,一时痛快,说秃噜嘴了!这可怎么办?
半张着嘴嚅嗫了半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王翠莲这样说道:“我……我没说吧……”
“你说了。”赵慕慈和汤副总异口同声,盯着她像是要吃了她一样。
王翠莲心中一跳。却还是不肯承认。
赵慕慈坐回椅子往后靠去:“其实你不说,我们也都有办法查清楚。现在净美科技有限公司这边跟我们闹翻了,我们直接找他们核实情况就完了。很简单。”
汤副总看了一眼赵慕慈,对王翠莲说道:“没错。不过从你的利益出发,主动提供相应信息和被动承认信息,那结果可大不一样。”
王翠莲犹豫着要不要给胡总发个消息。这时集团负责IPO法务协调的总法务过来了:“翠莲,大家不过是打工的,没必要认死理。这事儿严重,你扛不了。两份合同啥情况,给大家都说说。回头我们也给你说情。”
架不住这么多人游说,王翠蓝终于开口了。
原来关联分公司与净美科技有限公司的这一笔交易,真实标的是八百万。但在对公的合同上,只有三百万的标的。公司按三百万标的供货,剩余五百万标的,则由胡总安排其他渠道进行供货。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货品中途因为质量问题被退回来一部分之后,再次补货就晚了很多天,导致超出了合理期间,买方认为已经无法实现合同目的,要求退货。那份八百万的合同,胡总曾经在办公室拿给她看过,说是过审。审完当即就拿走了,她也没有存底。王翠莲辩解道,作为法务,她只能对专业范围内的事情进行处理,比如合同审核,给出法律意见等,对于胡总的一些交易决定,商业决策,她实在没有权利干涉,更不能对此负责。
人们对此表示理解和同意。会议散了。
汤副总急急感到总裁办公室,敲开门正要报告这件事,却发现胡宗正在里面和总裁王总谈的相当融洽。王总瞧见了,问:“小汤,什么事?”
汤副总一肚子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犹豫几秒才说道:“没什么要紧事,您和胡总慢聊。”
说完退出办公室,想了想还是编辑了一条消息给王总,简单说了方才会议上的事。
王总很快回复:“晓得。晚点你来。”
汤副总才放下心来。不过他很快便遇见到,公司马上要掀起一场内部博弈了。而他,作为这场风云的掀开者,是喜是忧,是再进一步还是从此另觅他处,还真是不好说。不过基于他以往的观察和总结,他实在不必过于悲观。一时想起赵律师,不由得浮现笑意:这女律师,原以为她乱讲话,不想还真有两把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