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三个月。到了季度绩效考核的时候。火花收到了人事部的季度绩效考核评定邮件,不出所料,他的绩效被打了D。他向人事部申请复核,人事自然推到了Wind那里,大意是季度考核绝大部分是由直接主管去评定的,他们只是统计之后发邮件而已。虽然此前已有些心理准备,但真的面对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有些焦躁。
上个季度,Wind逼他进行违法操作被他拒绝之后,他的季度绩效考核便被打了D。根据公司员工手册的规定,连续两个季度绩效考核都是D的话,大概率就会被无条件劝退且没有任何赔偿。火花心知两次的D就是因为没有做那两件违法操作导致的,虽然他明白去找Wind理论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取其辱,也很可能碰一鼻子灰,但要他接受这明显不公的评价却也太难为人了。明明坚持了正确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被不公正的对待?想到这里,他再也忍受不住,起身两步便走到了Wind桌前:“Wind,我这次的绩效考核为什么是D请问我哪里做的不够?加班时间不够多,还是工作量不饱和?我觉得这种评价对我非常不公平,我请求对我本季度的绩效进行重新评价。”
Wind抬起眼,像看傻子一般看了花火一阵:“重新评价?哼,有什么好重新评价的。你什么样儿你自己不清楚吗?要闹,去找人事,我现在很忙。”
花火:“已经问过人事了,他们说主要是你的评价。我自认为工作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不至于到D。还请你对我的绩效重新评价。”
Wind不耐烦的眯起一只眼,像打发不喜欢的小孩子一般:“没看见我正忙着吗?烦不烦?当下属当成你这样儿我也真是服了,没眼力见儿!告诉你,重新评价一次,你还是D,老实说,要有E、F级别,你就该是F!还不服气,自己在领导跟前什么样儿自己心里没数嘛?还重新评价,你还没睡醒吧!”
花火心中更加愤怒生气,干脆豁出去了:“你是说我没有心甘情愿的被你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是我没答应干那几件你逼迫我一定要干的明显违法的事?违法的事情,你自己都不干,你也不找别人,偏偏找我?我不往坑里跳你就给我打D?请问你这是什么操作?能解释一下嘛?”
Wind听到一半眼睛早瞪圆了,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慌乱。工位区又变得出奇诡异的安静,仿佛人们刻意降低了动静好听这两人对话一般。Wind没有想到花火会当众将这些事嚷出来,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天真乖顺没什么心机的年轻人这么快就长出了爪牙,对着他呲起了牙。惊乱尴尬之余,他放缓了口气:“瞎说,明明是你不服从工作分配,不想干就说工作违法,哪有这回事?绩效的事情,你容我想想。”
听到Wind话语中有松动的意思,花火见好就收:“人事说了,重新评价的时间截止到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如果我的评价没有改善的话,我会考虑向更上一层反映,要个说法。”
听到花火这么狂,Wind一贯向下的那种暴怒又被勾起来了。但他按下了,反而罕见了微笑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老板,不要动不动就威胁撂话,不利于你的印象分。你的诉求,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等我手头先忙完啊。”
花火回到了座位,他也不清楚会不会管用。双方力量悬殊,他又被封印在属下的身份里,能为自己做的,也就是这点。Wind打发了花火,忙完了手头,本想再跟花火谈谈的,转念一想,谈什么谈。此人冥顽不化,死说不通,算了。于是起身去找相熟的股东,说自己想要解雇花火。
用技术攻击竞争对手这个事情,股东们既然知道了,大多也表示可以试试,自然也就心怀期待。但是迟迟都没有实施,一问才知道,花火不愿意干。Wind不提别的,一通颠倒黑白,只说花火胆小怕事,不愿意担担子,也不愿意给公司做贡献,一味的明哲保身,还不听调遣,跟他对着干。最近工作态度又十分的恶劣,差点还想跟他动手,种种言辞说的两位股东信以为真,直摇头。
Wind见火候差不多,便作难的说道:“与其这样占着位子不做事,不如让出位子,另择高明,我也省心许多。只是不知道张超那边……实在不好拿捏呀。”
一位股东说道:“要说花火确实是有些才干的。进公司也有几年了,之前表现都还可以,突然走掉,确实有点可惜。”
另一位股东便也点头,似乎赞同。其实两位股东这样说,只是不愿意淌技术部这趟浑水罢了。
一见风向不对,Wind灵机一转,使出了杀手锏:“当初请花火来的时候,据说待遇是相当丰厚的,好像还有多少的干股,放到现在大约值不少钱呢吧。我在人事那边看过他的雇佣合同,好像到今年年底,最迟明年二月份,他就有资格拿到这笔钱了。到时候再想让他走,那成本可就大了……公司现在面临强大对手,各处都在花钱抵抗,要是省下这笔钱,也算是变相的解了一部分燃眉之急了……”
两位股东一听,立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浮出笑容,对Wind点头:“你果然为公司设身处地,用心良苦。等我们去和其他股东合计合计。”
花火自然不愿意坐以待毙。在跟Wind沟通绩效考核之前,他已经分别找过几位股东沟通自己被逼要做的这几件事,并且给出了自己的观点,确实违法,也有违技术伦理和商业道德。这几年直接跟张超沟通的经历也让他跟几位股东多少认识并熟悉了,至少说得上话。他进而表示,公司目前的业务发展,完全不需要走这种道路取胜,他愿意在安全运营维护工作之外,承担一部分技术研发工作,并且和运营部积极保持沟通,尽力帮公司拿下市场份额,赢过这个竞争对手。
股东们自然对他客气有礼,认真聆听了他的想法和建议。但真正动摇并倾向他的,只有张超和另一位股东。还没等人们回过神来,另外两位股东带着Wind的想法过来了。所有股东一听,又是一阵头脑风暴般的讨论。在一位貌似有理,遭受不公待遇,却心怀理想,正义和热忱,一心要以符合道德、法律的方式运用自己所学,帮助公司赢的这场竞争胶着战的明星员工和一位明显平庸,老谋深算,疑似打压下属,甚至有些不择手段,铤而走险,但其做法却能为公司省下一大笔人力资源费用的职场老油条之间,股东们大多数站到了后者一边。
张超本身是主张合法经营的。花火跟他谈过之后,他也觉得有道理,从而进一步觉得Wind之前的两次提议有些疯狂和反应过激。还没等他下令终止这样的行动,股东们带着Wind的想法过来找他了:他们觉得应该解雇花火。理由是此人聘用费用过高,与实际贡献明显不对等。解雇他,可以省下一大笔的干股费用。人事进而补充道,花火连续两个季度的绩效考核都是D,不管是工作态度,上下级配合度,还是贡献度,还是工作量上都与之前大幅下滑,这半年也没有突出的专业技能贡献;Wind进一步补充道,安全运营维护这个工作,在技术部算是中后端的工作,实际上并不难做。目前公司的安全防卫体系已经搭建的比较完善,今后的工作就是定时查看一下相关风险,做好预防动作就可以了,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术了。他有信心以较低的价格找到符合这个岗位的新生代人才,为公司继续效力。
张超做运营出身,本身比较感性。对于技术他略知一二,并不很懂。对于花火他有着类似于欣赏一个有才华的同学一般那样的赞赏,并没有打过什么卸磨杀驴的主意。如今股东们突然找到他跟前,告诉他需要解雇花火为公司省下干股的费用;人事告诉他花火连续两个季度绩效是D,表现不如人意;花火的老板Wind告诉他,目前工作不难做,可以找比较便宜技术又过得去的新人代替他,为公司省钱的同时又不耽搁工作。似乎每个人都有理,每个人都为了公司考虑,为了公司着想。这一切伟光正的考虑和着想下面,是要他同意解雇他内心一直暗暗欣赏的天才少年,黑客比赛冠军花火,牺牲他,好成就他和他的公司,还有面前这一帮人的愿望和期待。
他很想力排众议保住花火。但是公司的困境和难题摆在这里,面前这一帮人都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花火是他想要留住的同事,这些人也都是。公司是他的心血,是他一直在苦心经营的事业,这些人所考虑的,难道不该是他也要考虑的吗?他沉思着,为花火稍微争取了几句,便放弃了,同意了他们的想法和意见。时至今日,他终于尝到了一点舍弃和牺牲、违背良心的滋味。
原来企业家培训班里那位年过半百的老前辈说的是对的,随着成长,人慢慢的会从黑白分明,二元对立的世界中走出,渐渐进入是非不明,善恶不明的灰色国度。而后又是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国度呢?他当前自是不清楚的。
说不得,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只能说资本是嗜利的。
重新提交绩效考核评价截止日的那个上午,花火刚到公司,前一天晚上一直到十一点,他不免有些困倦。路上买的早餐还没有吃到嘴里,Wind叫他到小会议室里。花火到了会议室,心想看他怎么跟他聊绩效考核的事情,不成想听到了自己被解雇的消息。
花火觉得自己有一瞬间心移到了嗓子眼里,堵住了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堵住了大脑了思绪。他听到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的跳着,仿佛要濒死了一般;他看到Wind一双眼睛看着他,脸上是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觉得自己输了,输给了面前这个人,这个他已经不愿意叫领导的人。同时他似乎也有些暗暗的庆幸,虽然这样的结果是他无数次恐惧面对的,但这样的结果毕竟是结果,意味着他这半年地狱般的职场生活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当一个局怎么都无法突围也没有出路的时候,干脆让它坏掉崩塌,就是最后的出路。
Wind看到了花火脸上的呆滞和紧张,还有挫败和不知所措。正当他像欣赏一只濒临死亡的动物一般欣赏着他时,花火似乎在一瞬间就找回了自己,开口讲话了:“根据公司政策?我已经说了这次对我的绩效评价很不公平。你现在直接说要解雇我,就是不准备改变这次绩效评价,然后直接木已成舟?那我告诉你,证据我基本都搜集好了。包括你逼我的那些话,你骂我威胁我的那些话,你逼我攻击对家公司的那些话,我都有录音。你敢解雇我,我就去劳动仲裁。然后再上法院起诉。我要不工作的话,时间大把有的是,我就不信讨不回公道。”
Wind眯起一双小眼睛瞧着他,心想官司谁都能打,谁赢还不一定呢。
“对了,”花火又开口了:“因为打赢过很多世界级比赛的关系,我在社交媒体上有很多粉丝。也许我哪天实在很不高兴了,也兜不住了,我不介意把证据都给我的粉丝放一遍,让他们评评理,也给我支支招。”
Wind本想寻个错处直接让他走人,没想到这小子越来越硬茬。他脸上的得意消失了,起身说道:“你别激动,我就是先跟你聊一聊,让你有个思想准备。你等等,我让人事过来跟你谈。”
人事副总很快到了。因为是副总裁级别的高级总监要离职,所以人事部门的VP直接来现场谈离职事宜。人事副总手中有好几套预备方案。听Wind说了花火要起诉的反应,她沉思一下,决定跟花火谈一个和解方案,按他的在职时间付N1个月的和解金给他。同时花火要放弃之后起诉公司的权利,并不得作出伤害公司的行为,否则要承担赔偿责任。
花火心中好受一点。其实在这里的工作,因为Wind的缘故,已经失去了乐趣,也不再有意义。走了反而是件好事。只是不是自己主动离开,而是由Wind提出离开,让他有些别扭。他想了想:“除了这些,我要公司出具一份证明,证明我这个季度的绩效不是D而是在B以上。必须出,否则我不接受和解。”
人事VP有些为难的看着Wind。Wind塌着脸沉默几秒,点点头。
花火“我还有很多干股,也需要一并折算给我。”
人事脸上浮现笑容:“不好意思,根据雇佣合同,你需要待到明年二月份才有资格领干股以及折算现金。现在离职,这部分是拿不到的。”
花火:“我没说要走啊。现在是你们逼着要我走。这到底是谁的问题?我可以待到二月份,甚至更长。现在是公司要解雇我,不是我的问题,所以这部分我需要拿到。”
人事VP:“是这样,雇佣合同中没有对离职是主动还是被动作出规定。它写的是,明年二月份之前离职的话,你就拿不到。明年二月份以后你还在公司的话,就能享受期权以及变现。现在你已经是在走离职程序了,所以,你无法得到这部分权益。”
花火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陷阱啊。我跟你们签合同的时候,还很年轻,血气方刚,所到之处无不是赢,怎么会想到有这么多的狡诈和奸险?见识了,领教了。”
人事VP低头微笑,Wind脸上也现出暧昧不清的笑容,不知是在笑花火,还是在笑自己。
花火神色一正:“我不信法律就由着公司这样占尽便宜。没有写清楚的条款,就一定按有利于公司的那种意思去解释吗?我可看过合同法。哎呀。我现在越来越想打官司了怎么办。”
人事VP跟Wind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现出慎重,不约而同的看着花火。
花火:“和解的条件太苛刻了。我要求按照3N1赔偿。否则我拒绝和解。”
Wind:“不可能!小子!别TM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
“你告诉我什么!我警告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当着女士的面,你恶心到这份上,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Wind被怼了回来,自己也意识到了,一想到人事VP在跟前,自然悻悻住了嘴。
一看两人如此激烈,人事VP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去问问老板和董事们,看怎么办。二位稍等。”
人事直接去了张超办公室,会议室只剩下花火和Wind两个人。也许花火要走了令Wind彻底放下心来,达成了他内心秘而不宣却又非常重要的一个目的,他整个人也放松了,看着花火也不如之前那么碍眼了。他想了想,难得说道:“花火,刚才我讲话没注意,对不住,请你原谅。以往对你言辞过分的地方,也请你包含,都是工作闹的。以后不在一起共事了,我还是真心希望你前程似锦,飞黄腾达。你这一身的本事,相信不难找到赏识你的人。找到了下家,需要做尽调的话,尽管吱声,我会尽力支持你,举荐你的。”
花火心中本是一团麻。听到他又是道歉又是祝福,又是提到背调的事情,觉得别扭又疑惑,心想这人忽然转了性子,又是唱的哪一出。忽然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他是以退为进,又在变着法儿的警醒他,不要太过嚣张,多少悠着点,下份工作背调还要用他。他心中恨的牙痒痒,却也想到了下份工作的背调,便随口应道:“谢谢。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也祝你在这里飞黄腾达,事业兴隆。”
两人正假惺惺的道着别,人事VP进来了:“可以,按3N1付给你。”
其实张超也有算计。人事VP将花火的诉求跟张超沟通了,张超问:3N1的费用有多少?干股的费用多少?人事快速算了:还是干股的费用多出很多。张超心中本就有愧,想了想便说:“给他吧。”
于是花火拿着一纸和解协议,在胡宗亮张敏赵慕慈聊到他的那个中午,离职了,离开了这家他曾经付出几年青春,倾注过许多美好期待和幻想的公司,带着自己的私人物品,走到了楼下星巴克门口。他私信自己团队和部门内其他团队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同事,想和他们吃一顿饭,或者喝一杯咖啡再走,但是这些人似乎很惧怕Wind,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见他。一时间消沉失落挫败委屈荒茫之感一齐涌上心头,顾不得喝咖啡了,他走进了昏暗僻静夜一般的地下车库。只有赵慕慈,法务部的一个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不经提醒几乎都想不出长什么样的同事,给他打了电话,对他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