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叶家,什么焦城军械坊,其实都是细枝末节。
谢家的躁动,乱,厮杀,最终如潮水般褪去。
谢宅之外,言贞骑在马上,看着禁卫军,看着巡防营,看着监察院先后退走。
没带走谢家一个人。
但她知道,这一切没有结束。
她往谢家内宅看去。
看的是谢家主院的位置。
院内,廊下,地面上的血迹才刚清干净,谢隽的尸身跟头颅刚被收敛,除了一些通生产之事,以及与谢明容熟稔的内眷妇人,其余都各自被安排回了各自院落。
被看管了。
其实便是没被看管,他们也尤自在恐惧之中。
不知是在恐惧这个国家,这个朝堂,这个不容谢家的世界,还是在恐惧一个人。
谢明谨。
就好像当年在恐惧谢远一样。
雨势开始磅礴,屋内,血腥味浓重,却一直没传来孕妇生产必然会有的惨叫声,只有稳婆们各种吩咐的声音,一开始沉稳,后面就见了一些惊慌,但又力求沉稳。
血气越来越重。
许氏压着哭意,震住了近日变故所有悲痛跟不安,她忘记了一切,只知道眼前是她的女儿,她在身边,一直安抚,一直求她坚强,但她的手一直在抖。
二房的女眷不敢哭,只能看着谢明容一直咬着牙,双手却不肯握住任何人的手,包括许氏。
她只攥住被单跟床沿。
一口气似乎咬着,吊着,最终...最老练的稳婆看了她一眼,终究深知谢家隐秘,也最熟悉这些谢家儿女,她正要喊人,却见帘子外面已经出现了一个人。
二房的人一下子死寂了,便是许氏也露出复杂...但尤有期盼跟恳求。
所以她跪下了。
跪在了床边。
丫鬟掀开帘子,明谨踱步进来,看着床榻上的雪,看着谢明容身下大片的血,但胎儿始终不能出来。
明谨坐在搬来的椅子上,在床边,微微弯了身子,伸出手,却见自己手上沾着很多血。
是谢隽的。
她愣松了下,边上的梨白衣将干净的湿帕递过来,明谨看了她,接过了,将血擦干净,再将谢明容攥在床沿用力至骨节发白又发红的手指轻轻掰开,然后握在自己手中。
谢明容睁开眼,反攥紧了她,看着她,颤颤开口:“明黛,阿黛....她怎么回事?”
许氏抬头,又看向明谨,眼中含泪。
明谨眉眼微垂,长长的睫毛似笼罩阴影,“剥皮...也就是庄帏,是司徒家的人,谢家旧仇,当年牵扯景帝刺驾案,来报仇的。”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想逼她就范,阿黛没答应。”
“然后呢?”
“服毒自尽了。”
许氏身体虚软,呆住了。
众人亦是惊惶。
梨白衣避开眼,看着丫鬟们换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那血被水稀释满红,却又清透,看得见底。
“什么毒?”谢明容尤自再问,却死死盯着明谨,稳婆们很慌,忍不住看向明谨,欲言又止。
“莲情。”
一种温性的蛊毒,死得没有痛苦,且死者会绽放此生最美的姿容。
她是这么说的。
谢明容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修长的手指在明谨的手上留下了痕迹。
她看着她,好一会,稳婆忍不住让她用力,谢明容骤然放开了明谨。
明谨知道,她看出来了。
她从来在这个姐姐面前撒不了慌的,可她们都不能说破。
因为林氏他们都在外面。
她问得隐晦,她答得虚假。
终究,谢明容还是承受了此生最大的痛苦。
她自小一力想维持的谢氏族规,尊荣,血亲之情,姐妹之情,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被她的亲生父亲一手摧毁。
她甚至已经想到了明黛的死之惨烈,才足以让明谨变换如此之大。
她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敢相信。
现在,她终于确定了。
谢明容闭上眼,凄厉一声。
一身血的明谨坐在产房门边廊下,看着外面的雨水哗啦,冲刷今日一切动静留下的痕迹。
她似是疲乏极致,两只手垂挂在扶手上,手指上重新流淌着血,那是她刚刚跟梨白衣联手输内力保谢明容一命沾染上的。
本来很滚烫。
现在都冷了。
边上的芍药眼里含泪,却不敢说话。
明谨也没说话,她静静看着院子里的血水,也看着那些珍贵的花朵被暴虐的雨水拍打得花瓣残碎。
轻飘柔弱的,顺着水流漂泊,要么便残碎贴靠着冰冷的地面,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的眼里也不知是留住了这一场雨,还是雨中的这些花。
直到一个男人匆匆而来。
他被拦下了。
张庸是爵府子弟,自小养尊处优,但他所有的狼狈都来自谢明容,以及谢家。
今天也不例外。
他惶惶不安,被拦下后,看向明谨。
“她怎么样了?”
明谨没回答,只是回:“她来之前,给你留和离书了,是吗?”
张庸面色一沉,咬牙,却看向那扇门,他想进去,却知道不能。
这是谢家。
“你们和离吧。”
“我不会与她分开。”
张庸转过脸,他已得知了谢家情况,知道这个女人的可怕,也知道谢家现在谁说了算。
他看着明谨,跪下了。
“她想与谢家一并承担,我愿意与她一起承担。”
明谨却没看他,只是轻轻说:“可你被拦住了,你的父母,你的血亲,你的一族荣辱,生死。”
张庸瞳孔颤抖,最终痛苦。
是,他被拦住了。
为了逃出府邸,他一身狼狈,最终赶到这,可有什么用呢。
他连那扇门都进不去。
也没人告知他明容到底怎么样了。
“我会请辞爵位继承权,我....”
“你的官位,怎么上去的,我留了把柄,这是我留给她的底气。”
张庸听出了其中的冷漠。
“我可以不做官。”
明谨终于偏过脸,微微倾靠着这边扶手,笑看着他,“那你以为你张家的把柄是不是我谢家的底气?”
“你以为,谢家真的会坐视姻亲阳奉阴违,吃里爬外?”
“你说,我会不会比我父亲更坏?”
张庸呆住了,然后,他被拖走了。
或许,在他父母以死逼迫他不得跟着谢明容一起回谢家,而他迟疑了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而在这时,他却听到屋内传出稳婆跑出跟谢明谨禀报的声音。
活下来了。
可孩子没保住。
夫妻,夫妻。
他终于明白并非所有夫妻都有那般运气,终归一世疏离。
明谨听到稳婆含泪禀报的消息,她很安静,只是在稳婆退下后,才低下头,脑袋轻轻趴靠在手臂跟扶手上。
“姑娘...”芍药过来,想拥住她。
却只听到明谨轻轻一句。
“小芍药,我再也做不了小仙女了。”
如此玩趣的一句话,却说尽了半生颠沦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