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三,疾风骤雨。
今日的一脉山并不平静,霜月君罪行累累的事已报向千重宫,诸位长老正在一一盘查她洞府里的东西。
年轻的修士们则聚在俞白的洞府,连老六沈均都来了。
俞白正安静睡在床上,八只聚魂灯分别安置在八方,避免她神魂散溢离体。
老四季远眼眶微微发红,低声道:“二师兄重伤不醒,三师姐也是不醒,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真想他们马上起来揍我,叫我去冰狱峰待一个月也好。”
老五端木延踹了他一脚:“别说胡话,二师兄过两天就能醒。”
可三师姐是真不知何时能醒。沈均嘴唇一动,正要开口,旁边的老八林缨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季远犹在咕哝:“老七呢?三师姐平日里最关照他,居然不来看,一直窝在洞府里,还死活不开门。”
所以说,这世上许多人是装蠢,这位求远师兄是真蠢。
端木延再踢他一脚:“你就让老七喘口气吧,他都面无人色了,必是有不祥遭遇。”
“那小师姐呢?老九呢?”季远不甘,“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就没人给我们说说经过?”
林缨叹道:“我方才见到九师弟被师尊叫去了千重宫,小师姐我也不知。四师兄别只顾着问自己的疑惑,他们被大师姐弄成这样,哪有心情,缓些日子吧。”
她提到大师姐,连沈均都有些凝重。
虽然大师姐向来如云一般,与师弟妹们不怎么亲密,但一脉修士们算是被她看着长大,除却尊敬之心,总还有信任依赖心。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突然成了令狐羽似的魔头,且比他还糟,令狐羽好歹不对同门出手。
想象大师姐突然翻脸夺命的场景,众修士都觉不寒而栗。
沈均道:“听说大师姐一直暗中追杀老七老九?什么缘故?”
这……谁知道?
季远嘀咕:“可能她看不惯师尊对老七老九好。”
那她这么多年早该把一脉来来去去的修士们杀光了。沈均怀疑其中必有大缘故,师尊知道,老七老九知道,他们却不知。
他思忖半日,忽然往外走,一面道:“人不醒,待着也无益,我走了。”
不如去霜月君的洞府,趁着长老们盘查清点,说不定能看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巨大的清光四溢的水池嵌在光滑如镜的地砖内,池内长了一株金色巨树,弯曲而繁茂的枝叶缠绕在窗格殿顶,偶有风过,便会发出细碎银铃般的动听声响。
这里是太上脉千重宫顶,也是中土灵气最浓郁磅礴处,更是上应天音,下聆地声的万千机缘处。凡有所求,在此虔诚祈求,若得机缘,便可得到树皮化作的签文一道,给予提示。
大脉主正在池边闭目凝神,等了半日,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不由叹道:“为师从未在这里得过机缘,小九头一回来便能得之,倒是稀奇。”
秦晞并不意外他知晓签文一事,只问:“师尊早知盘神丝在小师姐身上?”
大脉主倒是极坦然:“令狐羽所作所为就是把自己弄成盘神丝有缘者,最后选中宠妃搞孤莲托生,令狐蓁蓁若不是,他岂非白忙一场。既然她的身世一目了然,你又肯乖乖随我回中土,结果并不难猜。”
秦晞的声音微微沉了下去:“师尊也早知,有缘者可人为打造,我与丛华都是……”
大脉主抬眼望向他,目光里有了然,有怜意,有轻微的责备。
“你怀疑我,我不怪你,此事确然离奇而残酷。”
他缓缓说完,又叹了一声:“十六年前,扬州有一对夫妻死得蹊跷,轰动一时,夫妻俩留下的孩子被当地一个散修抱走抚养,不想没两年那散修也死得离奇。我偶然听见传闻,只觉事情有异,果然发现那孩子正是盘神丝有缘者。因太过巧合,我就此留心,几年间发现同样身世的孩子有好几个。”
说到这里,大脉主眉头紧皱:“为防止出现当年令狐羽一事,各大仙门将盘神丝的事情藏得极严,盘神丝持有者的身世机缘,只得位高权重者才知,所以我猜测下手者必是名门长老或首领,且他挑的都是资质绝佳的孩子,为的自然是日后收入门下。我见那些孩子里有两个资质绝伦者,一时动了私心,嘱咐带回太上脉,正是你与小七。”
“十三岁时把你们选进一脉,一则是你们确然修为精湛,二则,将你们留在身边,兴许能等到下手者的一些蛛丝马迹。然而此人半点破绽不留,竟还是因着霜月一事才露出个仙圣的称号来,唤魔崖又为神迹浪潮所毁,实实令人无奈。”
秦晞默然片刻,问道:“师尊素日看重我,是为着我是盘神丝有缘者?”
大脉主笑了:“固然有这个缘故,不过太上脉岂是靠区区几件神物才能凌驾众仙门之上,更何况,是挑选脉主继承人。”
他背着手款款踱了数步,忽而转头看着他,目光如电一般:“为师当年看好令狐羽,因他聪慧坚韧;如今看好你,因你冷静,知道自己该要什么,该做什么。所以,为师有句话要问你:人已带回中土多日,你打算何时拿回盘神丝?”
秦晞垂首避让他的目光:“弟子想先查清她当日刺杀的缘故,还有她背后的势力,否则盘神丝即便拿回,难免有第二次第三次刺杀。”
大脉主微微一笑:“你马上取回,在这一脉山中就地炼化,为师倒要看看谁来刺杀。”
见秦晞皱眉不语,他淡道:“还在为自己寻思借口?莫忘了,是她夺走你的盘神丝。此刻她失忆懵懂,来日若想起过往又如何?能杀你一次,就能再杀十次,你岂能白白将神物送给造孽者。”
秦晞深深吸了口气,薄纱终有撕裂的一天,师尊是在逼他早日决断。
“取回盘神丝后,师尊打算怎么处置她?”
“那仙圣似乎与她甚有关联,若她只是被利用摆布,不得已而为恶,自然还是继续留在太上脉做小师姐。若她不愿留,太上脉绝学亦不能流落在外,既然她想做普通人,就让她做一个真正的普通人。”
是要对蓁蓁也行废周天断经脉之刑?
秦晞眉头皱得更紧。
大脉主长袖一拂:“你对她生情,所以不忍心。可即便年少情热,也断不会爱上当初刺穿你心口的女子,你又能拖到几时?去吧,自己好好想想。”
秦晞回到夷光崖时,风雨仍飘摇。
府门阵法前摆了几块石头,圈住一坛酒,一看就是令狐蓁蓁留的。她到现在还是不会开府门阵法,多半在门口等了很久。
他拿起酒坛,并不打算去找她。
头很疼,他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
可有人偏不让他安静,轻柔的声音很快在背后响起:“秦元曦,你回来啦。”
秦晞一转身,令狐蓁蓁已翩然奔过来,像只小狐狸,落在眼前仰头目光清澈地看着自己。
“今天姜书传信了。”她替他拿过酒坛,“说因为之前在朗月村里打架,散修们很生气,逼他们请自家长老来,结果也没赶上看神迹,赵振被长老们带回仙门了,她正打算和顾鲜之去三才城。”
所以当时赵振所谓另有安排就是被困在朗月村,被长老们痛骂。
秦晞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只开启了府门阵法,一面道:“我这里没吃的,小师姐怕是要饿肚子。”
令狐蓁蓁随他进了院落,浑不在意:“我吃过了,不饿。”
秦晞叹着气把她推进屋,一时也不知警告她还是警告自己:“师弟今日可没有床褥枕头借给小师姐,而且还有晚课,不能喝酒。小师姐喝完茶赶紧回去。”
令狐蓁蓁满脸失望:“可是下大雨,我床上是水,没法睡。”
令狐羽那奇葩的洞府,一下雨跟落瀑布似的,砸得她一夜没合眼。
他近乎无奈地看着她,因见她两眼通红,掩不住的疲色,便阻止她试图揉眼睛的动作:“那你现在进来睡,师弟给你铺床。晚上我找八师姐,让她腾个客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