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劲从灵榆山起,于西城门口入,伏草激石,在大地撕开一道轻浅的剑痕。
而后,平地惊雷。
剑柱味阵外,绵延数千里,漫天鼓荡起纷扬的雪花,教人眼花缭乱。
“这……”
阴鬼宗宗主厉幽,便立于伏桑城上空,遥遥观战。
某一瞬,只觉面颊紫鳞一凉,似是有股什么力量穿体而过,飞速掠向了后方。
她猛然回眸。
身后那笔直的剑痕,如电蛇一般流去。
从大地,爬上墙屋,又分开矮碎石山,径直往东。
“东方!”
生浮屠之城阵营,以丹圣陆时与为首的三人,离战场更远,几乎处在伏桑城的东门处。
侧身为剑痕让路时,拂过耳畔的风声已然远去,眨眼就消失在了鬼佛界的边缘处。
三人面面相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背脊发麻。
“青居,在东方?”
“对,好像就在葬剑冢!”
中元界近海口。
一撒手,小半网鱼没能倒在船上,反而撒进了水里。
“啊,我的鱼!”
“哪家海兽,敢戏耍老夫中元渔王,一叉叉死你!”
东海。
宇灵滴手握驭海神戟,正闭目于万里深海处悟道,忽而双目一醒,脚下璀璨奥义阵图旋出。
“谁?!”
他猛一转身,驭海神戟下意识反劈而去。
然无事发生,那突如其来的凉意径直穿过驭海神戟,穿过他的身体,没有造成伤害,直直往东方逝去。
淡淡的剑意,在海底晕开。
“剑念?”
“徐小受?”
“不!该死,又是噩梦……”
东山下,茶肆青旗猎猎。
一伙剑修打扮的浪客,正围在木桌前,盯着一颗珠子观瞧,激动得攥拳捶桌、面红耳赤。
画面中……
鬼剑仙华长灯,才堪堪召开剑柱味阵。
第八剑仙也才瞥眸望来,右手刚刚升起,抓向东方。
“晚最莫过桑榆,归来无非剑起……青居!”
最后二字,尚未落定,木桌中间已然裂开浅痕,吓得七八剑修立马后仰跌撤。
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几剑修中,唯一所剩的一把后天铁剑,也凭空掠起,随剑痕激亢往东而去。
“剑起……”
几人一愣,突然抱头尖叫,扔下几块灵晶,蹭蹭往东边跑去。
“在葬剑冢!”
“第八剑仙,在唤青居!”
东域至东,东山葬剑冢。
云山雾绕葬剑冢,风雨无阻拜山客。
山外的喧嚣,干扰不到冢内洗剑池的清净,自万剑出冢后,这个地方,也只剩一人、一剑了。
“无亦可有,有亦可无……”
“道是无有,大梦千秋……”
温庭早从东山之巅下来,这会儿手执一卷才翻过半的《剑经》,摇头晃脑唏声念着。
他念着、念着,眼神忽而黯了下来,盯着卷上无剑术开篇的那几句,声音低若蚊蝇:
“大梦……千秋……”
温庭声音一低,洗剑池内唯一还没有出冢的断剑,低泣声便清晰了起来。
呜呜的,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一直在啜泣。
“罢了,不给你念经了!”
温庭长声一叹,抓着经卷,不顾脏乱,盘腿坐到了洗剑池旁的矮石上。
他托着下巴,定定望着断剑青居:
“你也算不屈意志了。”
“我这么念,念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放下他,不肯为我所用。”
“好像这么做,真能给你等到他回心转意一样,呵呵,哈……好笑。”
青居剑身挂满了还没收下的剑泪,每一滴都晶莹剔透,倒映出一幅幅过往。
温庭看着看着,神情微惘,目色中居然也多了几分缅怀。
“小哭包,还记得吗?”
“你俩第一次进葬剑冢时,我还是瞒着侑老偷带进来的。”
“就这东西……”
他举起手上《剑经》,似是想到了什么,摇头失笑:
“我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真敢给你们看。”
“他八尊谙也是真敢说!”
忿忿一甩手上经卷,将内容抖出来,呈给青居看。
温庭用力指着无剑术开篇的那四句,唾声呵责道:
“区区一个旁门杂修,不过得了我几句指点,勉强迈入了古剑道门槛。”
“又不过记性好些,全篇通读一次,就能记下来《剑经》内容。”
“这有什么?可那家伙,居然还敢对《剑经》指指点点!”
温庭指着卷上文字,一一给青居念来:
“你没忘吧?‘无亦可有,有亦可无,道是无有,大梦千秋’……”
“他才哪到哪啊,通篇读完,居然敢说情剑术写得‘可圈可点’,反倒是无剑术这几句,念起来有点味道。”
“味道?哈哈哈哈……”
温庭仰头大笑,笑声中满是不爽,像是要狠狠揍青居一拳:
“好一个八尊谙!”
“一句话,让我在这里琢磨无剑术三十年,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
“他最后居然提了个‘大梦千秋’,为幻剑术三境冠名,这个该死的家伙……”
“啊,疯了!”
温庭抓乱了头发,狂甩狂颠头,状似华祖。
不多时,情绪恢复冷静,他脸庞又满布暗沉,沙哑着声音嘟哝:
“可在我以为他又戏耍我时,他却践道告我,‘无真是有,有真是无’。”
“大梦千秋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舍无之后的有,再并无有,才可真正归零圆满。”
“零……”
温庭失神望着洗剑池。
池水微漾,在观剑术下,随心意自行钩勒出了一个“零”字。
温庭微微摇头。
那“零”字镜花水月,悄无声息消碎。
过了好一会儿,池波又生微澜,这次漾开的,是一个古体的“〇”。
那“〇”字图案不大,又刚好可以分成两半。
左边一半沐照日光为阳,粼粼波幻,倒映出八尊谙那张面目可憎的丑陋、腌臜的鬼脸。
右边一半藏影山石为阴,什么也没有,倒是也算竖插着一柄剑,一柄断剑。
青居,便是阴。
“呜呜……”
小哭包还在哭泣。
剑泪一滴一滴,流进洗剑池里,无人收拾。
葬剑冢无风生寒,温庭沉沉闭上双眼,鸡皮疙瘩从大臂延伸至小臂,最后消失在掌心紧攥的经卷中。
他长身而起,走出洗剑池,站在高石上,面向东山云雾,笑道:
“小家伙,你赢了。”
“珍馐后尝,确实是他的性格,他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
“这一别后,到时也别忘了告诉他,如有可能,帮我把顾青一找找,那几个,还接不了我的班子。”
青居一愣。
哭声都为之一止。
突然,一股熟悉的气息穿葬剑冢山石而进,拂起洗剑池涟漪,涌进了剑身之中。
温暖,和煦。
就如三十年前那只熟悉的大手,再次轻轻握住了自己。
“嗡!”
葬剑冢上,有玄妙霞光喷薄。
“青居!”
“快看,是青居!”
围绕在东山云雾之外的拜山者,倏然沸腾了,一个个瞪大了眼,手指天空。
掌杏画面中,八尊谙执剑于东。
东山葬剑冢,青居便拔空而起。
纵使几十年来,根本已无多少人还记得,当年“一剑仙,一青居”中的青居,究竟残成了一副什么模样。
可是……
断剑!
青居这般称号,孰人不知,何人不晓?
那带着玄妙霞光掠空而去的剑影,虽一闪而逝——半尺剑身,天下还剩几柄?
纵有别的断剑,能有剑出霞光,蕴道玄妙的意境么?
“去了!”
“青居过去了!”
“天高一尺八尊谙,半把青居谁敢当……天呐,圆满啦,圆满了!”
满山尽是古剑修的狂欢,只剩温庭一个人的寂寥。
他闪身一步,上了东山之巅,来到剑麻身侧。
祖树剑麻,嗡嗡颤颤,艳羡、不甘之意溢于言表。
温庭轻轻拍了拍它,危言正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这一刻,在这当下,他确实已经超过了剑祖。”
“我想告诉你的是,也许再后十个纪元,五域能再出一个剑祖、两个剑祖,恐怕也再难出一个八尊谙。”
温庭远眺灵榆,话是咬紧后槽牙说出来的,满是不爽。
他还是说了。
身后玉竹林,早在剑祖为魔灵折腰时被大雪压断。
可断竹之后,还有断根屹立,古剑修的气节、傲骨,从来都不曾死去。
温庭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捧住了一片雪花,轻轻吹进了云雾之间:
“徐小受时演丑剧,举止荒唐,却也真有妙手偶得的佳句。”
“依我看,‘百代无我此天骄,万载难出再高人’,用来形容八尊谙,反倒更为贴切。”
“剑麻,我想助他。”
剑麻无声,似在犹豫。
温庭神情无比认真:“洗剑池养名千千万年,古剑修气意亘古不断,谁都读不懂、诠说不了。”
“八尊谙一剑‘大梦千秋’,却已告知世人葬剑冢存在的意义,哪怕剑祖复苏,此时也会助他。”
“因而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赠名予他,助他直接渡过合道期,归零圆满。”
言罢。
不等剑麻同意。
温庭指尖裂出血珠,汇进祖树剑麻体内,引得葬剑冢地动山摇,洗剑池湖波荡漾。
温庭并指一点,点向中域鬼佛界。
继青居携玄妙去后,葬剑冢于是再喷霞光,疯涌灵榆山。
“剑,起!”
剑落!
中域灵榆山。
封锁上下四方空间的剑柱味阵上,万丈狩鬼,携势当头钉下。
晚最莫过桑榆,归来无非剑起。
可八尊谙请剑东山,呼召青居,纵有瞬息即达之速,诚如华长灯所言……
“晚了!”
一剑东来。
青居穿破时空,尾绽玄妙霞光。
临至灵榆山巅之时,所见只剩三十年前那道熟悉的身影,执握东方。
可是,他还没握上自己……
狩鬼镇下,彻彻底底将八尊谙神蜕、剑我,轰成稀巴烂,堙灭成虚无。
世界,突然安静了。
青居姗姗来迟,悬停在半空之中。
整个世界,都聚焦在这柄不是名剑,胜似名剑的断剑之上。
青居的剑柄,缠着极为普通的亚麻色粗绳,剑镗是路边随便找个铁匠铺进去,都能见到的普通铁剑五棱制式模样。
唯一能区分青居与凡俗铁剑区别的,只剩下它那巴掌长的半尺断剑剑身,以及剑身中间,该是被铸剑师特意勾出的,一道淡淡的青色龙线。
“好普通!”
青居扬名于三十年前,迄今家喻户晓。
五域却直到这一刻,才算真正看清楚了这柄断剑的模样。
可就是这把剑身短到跟剑柄相差无几的普通铁剑,为八尊谙后手,是他在剑柱味阵、万丈狩鬼下的唯一倚仗?
“我觉得吧,好像不行?”
剑柱味阵是什么,是以五大混沌神器、五大名剑架构而出的。
狩鬼比之青居,更早早成名于远古时代,虽经历类似,它是从普通魂器,靠时间和名气,滋养成的名剑。
狩鬼,却是前辈!
十柄天生地养的名剑,一柄名剑之道的前辈……
之于青居。
展无根鬼蜮,锋芒正盛的祖神华长灯……
之于八尊谙。
明月照萤火,高下立判。
所以青居来晚了,青居只见到主人的最后一面,青居愣住了,五域都能理解。
可五域无法理解的是……
明明狩鬼已然剑诛八尊谙剑我,华长灯却反倒像是见鬼了一般,连连爆撤,盯着青居痛声惊呼: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凭、凭、凭……怎么可能?!”
青居不语。
以葬剑冢为鞘,藏剑三十载,也哭了三十年。
而今出鞘于世,第一件事便是迎接持剑人的死亡,它反而一滴泪都不曾流下。
只是轻轻震颤起来。
“嗡。”
伏桑城下,乌鸡突然瞪大了眼,这破剑……
他看到了什么?
这破剑,居然跟个人一样,在施展观剑术?
八尊谙观剑,则剑生灵。
青居观无,有从无处生,八尊谙之“我”,如剑念般从无到有!
“凭……”
徐小受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华长灯那一连惊声失语,不是想说“凭什么”,而是他看出了,这是情剑术·忘情剑·山海凭中的那个“凭”字。
正如自己的两世相、轮回凭一般,只要这一世不死,上一世不灭;同理,上一世不灭,此世,无人可以直接抹除。
这,便是“凭”!
山海凭,以天地山河凭定自我,却有一漏洞,倘使天地山河被抹除,则自我脱锚,成为无根浮萍,便可以被杀死。
轮回凭之所以于肤浅层面可以高它一等,正在于它以前世凭定今生,九成九的人,乃至祖神,都掌握不了时间之道超道化,灭去他徐小受的前世,极为影响今生。
而“青居”与“八尊谙”,以“剑”凭“我”,以“我”凭“剑”,彼此凭定,互为阴阳。
阴不灭,阳不死。
剑,我。
这,才是“剑我”!
“嗤嗤嗤。”
只是一瞬,青居观无。
无中生有,剑念缠绕,交织化具人形。
继舍身、舍灵、舍意之后,又在剑柱味阵、万丈狩鬼之下舍我的八尊谙,以青居为凭,将自己从“虚无”、“梦境”中拉了回来。
以青居为脊骨,以剑念重塑不灭剑体。
八尊谙与青居,不再是一左一右,一阴一阳,有泾渭分明的交界线,需要握住才能“合一”。
他们直接融为了一体,形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零……不,是“〇”!
“华长灯,看懂了么?”
“名剑二十一,剑祖之玄妙,我没能为你呈现,可你、你们最想看到的……”
八尊谙抬眸,像是望见了此刻境外正在盯着自己的祖神,双袖微提,“我想,我已经做到了。”
死寂,平静。
毫无任何异常。
没有道韵霞光喷薄。
青居尾绽玄妙的意象,也在归零后消失。
八尊谙重现灵榆之巅后,更无引动天地间特殊意象,仿佛他是一块亘古遗留至今的普通山石。
他本来就在那里。
他就应该立在那里。
没有“出格”之处,也没有“得道”,不曾“超脱”,自然不会引来雷劫的关注,继而以劫灭法、灭人、灭尽一切。
可是……
“不可能!”
“不应该啊!”
华长灯惶惶却步,抬眼望天。
天穹之上,境外星空,确实并没有祖神灭法大劫汇聚。
八尊谙,就只是八尊谙。
他只是简简单单的人剑合一。
在这之前,散去了灵元、术法、生命,以一种普通的真实形态,站在自己的面前。
“还看不懂?”
八尊谙一笑,抬步往前,嘴巴一张……
“闭嘴!”
华长灯突然发疯,爆撤数里,“没让你念!”
八尊谙愣了一下,旋即失笑。
他弯腰摄来一枚山石,也无灵元,无术法,无剑意,山石自然而来,一切合乎道韵,仿佛理所应当。
他将山石投进湖泊……
灵榆山哪有湖泊?
华长灯瞪大了眼,五域也莫名惊恐。
可石子一过去,前头确确实实多了一个湖泊,围着白玉栏杆,还有几只肥胖的大鹅。
“咯咯咯……”
石头沉进了湖里,大鹅吓了一跳,边叫着边游远了一些,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八尊谙重新望向华长灯,声音重了一分:
“道,仅此而已。”
“道,无上、无下,无高,无低,无为,而无不为,所以圆满,理当无劫。”
他往前再进一步。
华长灯目眦欲裂,又退三里:“不可能!不可能!”
八尊谙一笑。
华长灯瞳孔放大。
他竟不是八尊谙,他是云山帝境中先祖都没攀上的那座最高的山!
八尊谙再一笑。
华长灯瞳珠震动。
不,他不是山,他只是八尊谙,诚如他所言,仅此而已。
八尊谙又一笑。
华长灯彻底崩溃了。
他又看见了云山帝境,那座高不可攀的至高之山……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这又是什么能力?
石头、鹅湖,一切不该有,说有便有……梦境?大梦千秋?梦祖?他已成梦祖?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人剑合一,不是普通,而是返璞归真?
返璞归真,也不可能这么“真”!
那种“真”,是“道”,是无处不在的“道”,是而有了自然,有了随心所欲,有了无中生有。
可不是“真”,不是“道”,八尊谙无灵元、无术法、无生命,又怎能随手缔造这一切?
“你是什么?”
华长灯思绪搅乱,乱成一团,再也遏制不住自我的失控,迷惘化作惊恐,嘶声咆哮:
“八尊谙,你到底是什么?!”
死寂,是此刻的灵榆山。
八尊谙时而是八尊谙,时而是青居,时而是脊背为青居,归零圆满的八尊谙剑我。
“我,是什么?”
八尊谙皱起了眉头。
那种感觉出来了,他尽力了。
却变得再也无法去为华长灯,为五域古剑修,或者说尽量为此刻观“我”的徐小受解释出,“我”,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我。”
八尊谙又一步往前。
华长灯死死掐住后撤的步伐,惊恐望着。
八尊谙手一斜,青居出现,他顷刻粉碎剑我,青居将他具现。
八尊谙手一抖,青居粉碎,他再度执握东方,于是一剑东来。
往复如此,阴阳吻合。
无一过处,归零圆满。
“这就是,我。”
“如果你还看不懂,或许这样子,你反而更清晰……”
八尊谙斜提青居,陡然眉眼一凝。
他一步踏出,以灵榆为基,整个中域,旋开了璀璨的银色剑念。
轰隆一声,天穹有道劫之音炸响。
八尊谙将剑一扬,刺入自我,身消神陨,于是道劫跟着消逝。
“不可能!”
华长灯惊恐爆喝。
境外魔祖似也看迷惘了。
却在这时,天地道音响彻,涤荡四方,直接给人以醍醐灌顶:
“碎我身灵意,呼剑开天门。”
“此乃凡中仙,亦称祖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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