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伯夫人安席以后,这个看台原有的世家交谈也还停止中,就算有人向范夫人致以同情,也不会流露在表面上。
世家之所以在身份上得意,就是在本朝有一定的规矩撑起他们的体面,而他们竭力维持着,可以说每时每刻每人每处都维持着,世家与平民的不同,当官与白身的不同,夫子与文盲的不同,等等。
做错的是范夫人,不是承平伯夫人。
至于她没有从座位后面走,这也正常,就算伯夫人从座位后面走,见到的世家和维持礼仪的世家也应当起身,从前从后对于有礼仪的人来说并没有区别,只有范夫人内心回响大,那是她心如明镜。
再说,范夫人鄙视承平伯夫人不是一天两天,凡是女眷都有听说,平民们也有一些传扬,否则承平伯府是怎么知道的,还不是街上有人在说。
有人探着身子出座位,看看晋王府大管家梁文梁武和伯夫人寒暄,二位管家态度毫无出格之处,他默默的回身,给自己家女眷一个警告的眼神,意思今天不要理会范家,不要惹事上身。
没有丈夫的人在这样的朝代会受到很多莫明的歧视,但是真的惹急,寡妇开战的话,大家避之不及。
屠巨山很快就到,大掌柜的能明眼到晋王府有人保护伯夫人都知道,范夫人的闲言碎语他也听过多回,他倒不是大意,而是没想到伯夫人会和范夫人对上,而范夫人拒不行礼。
大掌柜的也是先腹诽范家,这位夫人平时不是最爱讲究世家体面,体面二字离不开的就是守住礼仪,你不守礼,凭什么带动别人,再呢,他也不会怪承平伯夫人,伯夫人守寡近一年,她几时主动惹过事情?
屠巨山先悄悄请来范家跟随出门的管家,和他聊了聊,一来龙门商行的商会上不许闹事,这是不给龙门商行面子,二来王府的二位大管家看着呢,占理的你可以报官处置,不占理的你就等着别人报官,三来凡事要讲理,无理寸步难行,这是历朝历代公认的一句。
有人要说,这世上不讲理的人和事多了去,可是论起制度,都认一个“理”字。
范家的管家跟车而来,他知道理亏,对屠巨山说了说:“官道上的事儿,那位气不平,她是出气来的。”
“你家夫人也是!官道上抢在先,这会儿大家眼看着还要逞强,行礼是向爵位屈身,又不是低头哪一个人。”屠巨山有些恼火。
“不说了哈,我会规劝,大掌柜的放心,我范家不给你惹事儿。”
屠巨山怕他规劝不住,小声恐吓道:“没有丈夫的人,撕起脸面来谁也招架不住。”
“是是,是这个理儿。”范家的管家也承认,莽汉泼妇还能整治,有身份的莽汉泼妇就人见人怕。
送走屠巨山,范家的管家回身向范夫人回话,拿着小心翼翼,话却意思分明,咱们得给龙门商行面子,否则家里的生意谁保镖,在商会上的这几天咱们躲着伯府一些,免得别人看到又是笑话。
他说的前面是龙门商行的面子,重点强调的是“别人看笑话”这两个字。
范夫人气得直哆嗦,她这是怎么了,凑个热闹就开始捏心过日子,最生气的时候,这一方看台上的静,突出谈话的声音,屠巨山哈哈的大笑声出来。
“全王城谁不知道,伯夫人难得出门,您来是看得起我们龙门商行,我们商行记下,您要什么只管对我说,哈哈,我们准备的不周到也只管说,哈哈”
另一个温和平顺的嗓音出自晋王府大管家梁文:“屠掌柜的有心了,不过这是你应该的,我在这儿,梁武也在这儿,谁敢怠慢伯夫人,就是和我家殿下过不去,殿下时常记起承平伯老大人,王府里无人敢忘记,王城里就有人能忘记吗?”
范夫人逐步拔高的怒气骤然停止,她认字儿,她看书,她会反思,梁文大管家这话敲打她呢,她再听不出来岂不是个傻子。
岩石般坚硬不屈的脖颈低了下来,范夫人此时知道“惹不起”,是她和承平伯夫人之间的差距。
范家的管家见到松口气,夫人知道怕了就好,老爷跟随晋王殿下出外还没有回来,家里夫人最大,夫人一意孤行的话,管家也蛮头痛。
周围女眷们向范家投以或尴尬或嗤笑的神情,范家开始集体眼瞎耳聋,上演息事宁人。
梁文和梁武也就满意,不是他们格外关注到梁仁向伯夫人不同的好感,而是长安和永守都不在家,隆盛商行的这一批货物由梁文接下,伯夫人是殿下得力的人手,再说她也没惹事儿,再说人家没有丈夫,二位管家继续向承平伯府致以敬意。
英雄大会开始的时候,为生意而来的商人也找好对家入座,大家惬意的观赏起来。
数丈高的平台,“嗖”地一声上去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六个人,承平伯夫人兴奋的心头怦怦跳,她听过这个开头,龙门商行有一批二掌柜们都不是爬高台,而是平地一个旱地拔葱,过年炮仗般出现在高台上。
和梁文、梁武斯文得体的谈吐不翼而飞,握住秦氏的手就差晃动裙内腿脚:“姨娘,姨娘,你看,这个我听过。”
“好好好,夫人既听过,今儿就好好的看。”秦氏笑着。
承平伯府的座位共计三排,每排六个人,除去妻妾还有管家管事及商铺掌柜可以入座,隔开梁文梁武有段距离,晋王府的坐席更多,可是梁文梁武嘴角露出笑容,目不斜视硬装没听到。
伯夫人目不转睛望着高台,哪有功夫管有没有人看到自己孩子气,她溜圆大眼睛,眸子期待之色浓而又浓,急等着看新鲜。
高台上也没有辜负她,六个二掌柜抱拳卖嗓子:“草尖飞叶盛。”
“浪里飘吕广。”
“云中雀花龙。”
“真旋风姚荣。”
“俊破天华百岭。”
“空空子。”
和范夫人闹了一出子,屠巨山更不敢放松,两个迎接的二掌柜铁算子茅通、立地熊狄金坐在伯夫人身后,没有占据伯府的座位,伙计另外送两把椅子。
承平伯夫人兴致盎然的回头询问:“空空子没有名字?”
“回夫人,空空子掌柜原本是江湖上下五门里的神偷门,”
“啊?”
承平伯夫人更激动了:“他不会偷我的东西吧?”可是语气里的意思巴不得对方露一回儿功夫。
大熊模样的狄金嘿嘿直笑,茅通是二掌柜里常跟生意人打交道的,和贵族交谈的不多,不过堆起笑最为亲切,还是由他回话:“伯夫人想要看看,空空子掌柜才会侍候。”
承平伯夫人在面纱内颦眉一回,她真的好想看,可她是个寡妇、她没有丈夫、她还在守孝,各种热闹能看一看就好,让个小偷近身就不合适,是众人眼里的不合适,也是自己内心的不合适,她还是忍痛拒绝:“不要了,我在这里看看就很好。”
“是,”茅通继续介绍:“空空子掌柜这一门没有名字,入门全叫空空子”
屠巨山走出来,大掌柜的块头也大,一身横练的功夫,高台他跳不上来,老实的走阶梯上来,双手抱拳四面施礼的时候,一双眼睛跟随手转从左往右扫视一圈,离他近或者远的人心头凛然。
认识屠巨山的人都知道他功夫出众,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不见得有鼓起或深陷的异状,寻常一眼扫来很少有人愿意对视,用目光如电形容别人的很多,担得起“如电”这种震撼的,屠巨山算是一个。
承平伯夫人总觉得这种眼神就是憋大招的感觉,像是在她的兴奋点又燃一把火,手里拿着一个果子的她微张嘴,出神的瞪着高台。
就像有一双神奇的手,拉开一道神奇的序幕,在伯夫人眼里是这样。
屠巨山例行公事的问好里,就有争先恐后跳上高台的人,不要二掌柜的,只要屠大掌柜露几手,否则“兄弟们不能服气”。
每年砸龙门商行场子的人都不少,英雄大会是过了明路的擂台,谁上来打都行,吆喝谁对战都行,只要对方肯出面,接下来亮刀的、拔剑的、十八般武器轮流上阵。
秦氏和丫头也看得入迷,伯夫人更是屡屡在打斗里寻找她自童年开始就凑在杂货店内听外面高谈阔论的记忆。
现在台上是一个老者,他的模样有多怪就有多怪,一把白头发扎个朝天辫,手里长烟杆六尺多长,架着他瘦点矮点,抡起烟杆来影子混乱,看不清楚是烟杆在乱还是他的人在半空中晃。
哈哈一声怪笑他跳开,瞅着对手,龙门商行的一个伙计,笑容可掬的道:“小老儿无能,一个二掌柜的也逼不上来。”
“告辞。”说一声扭头就走。
秦氏深呼一口气:“他输了呢。”
一阵乱铃声响,像是邻居家打碎一片玉,细细碎碎的脆声里,惊呼声四起,有懂的人高叫:“不讲规矩,这是暗器!”
伯夫人聚精会神忘记回秦氏的话,大眼睛在面纱里又瞪大一圈,就见到龙门商行的伙计不慌不乱几个空中腾身,落下来时双手各多出一个黑色布袋状的东西,扬扬手,他笑了:“八臂魔叶枯,我小树子领教了。”
“还你!”
他一声清斥,扎个势子出来,三道金光自他的胸、腹和左腿出来,八臂魔叶枯闪避又拿烟杆挡,“叮当”一声,烟杆碎成两段,一道金光闪入他的怀里。
他往后倒下扑通一声,口吐血沫看着走近的伙计:“你是金镖韩的后人?”
“不是,我就叫小树子,我是龙门商行收养的孤儿。”小树子笑眯眯。
叶枯竭力仰起半个身子,怒视高台上坐着的一圈龙门商行的掌柜,高叫道:“金镖韩,我叶家寻仇来了!”
凄厉叫声让人以为他还要有大动作,结果再次倒下真的断气。
小树子带几个伙计快手快脚收拾场地,以为英雄大会就是一场好看热闹的承平伯夫人惊的手足冰凉:“死人了?这就死人了!”茅通和狄金想尽办法安慰这位贵夫人不要害怕,这个时候另一个高台上又起变故。
“粉梅花,下五门的采花贼!”大叫声里,一团异常美丽的桃色烟雾冉冉升起,中间俊美的中年男子嘎嘎坏笑:“龙门商行不要横,尝尝我的合欢散。”半空中和地面风声不断,从屠巨山开始,所有的龙门商行掌柜和伙计纷纷掠去。
乍一看还挺好看的,有人狂奔展现爆发力量的美,有的人衣角飘若仙人空中横迈。
地面上的衙役们也抽刀亮家伙的围着看台有几圈,另外有衙役向附近的人分发药丸:“嗅,赶紧的起劲儿闻。”
粉梅花最后被几块油布四面包裹在内抬下高台,桃色烟雾也在里面,看得到他在油布内拳打脚踢、无力挣扎、僵挺着毫无动静。
承平伯夫人醍醐灌顶,被这几幕强行塞进一大堆的精明,这些江湖好汉们哪里是她能招揽的,半夜里放一波儿暗器,再来上一道迷烟,这她可招架不住。
远处有喧哗声起来,看台上及看台下的人互相知会:“殿下来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之处,晋王梁仁带马行来,他所到的地方,一里一里的行礼声,海潮般伏倒的跪拜声。
承平伯夫人起身的并不慢,高处的她全看在眼里。
一年左右她还是画圈圈叉叉,字没有新认多少,可是事情太多感悟良多。
这就是秩序,有殿下在的地方就有秩序。
在这样的秩序里,她才能保住年老丈夫丢下的家业,没有被人拐骗走,也没有被远亲们恐吓住。
龙门商行发英雄贴及请帖的时候欢迎各家的护院参与,也同时声明几点禁忌,头一个不许使用暗器,免得误伤到看客,迷烟毒雾这种使用出来主人也不保证收回的也不能使用,可还是有人违规,因为他们不守秩序,不愿意在秩序之内度日。
伯夫人再想到鲁王,高贵的身份并非是他令人景仰的象征,就像范夫人一样,范家如今的地位是好的,范夫人在伯夫人眼里,有时候还不如她娘家杂货店的邻居有素养。
梁仁走近,伯夫人深深的拜倒,她向殿下谨守并建立的秩序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