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与国之间的竞争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盟友交往也不可能什么都交实底。
但徐泽并没有蓄意欺骗金国使者,大同帝国确实还没有彻底平灭新宋政权。
战争是吞噬钱粮的恐怖巨兽,备战打仗、赈灾救济和基础建设都会消耗大量的钱粮,而刚刚经历战火的地区也需要免税。
使得大同帝国的疆域虽然不断扩张,粮食产量也连年攀升新高,可消耗也同样巨大,自然不可能无限量供应金国开拓草原。
所以,徐泽并没有恶意“抬价”。
金国想要大幅度增加粮食交易量,仅割让一个开州肯定远远不够。
最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就看金国上层能下多大的决心摆脱大同的控制了。
两年前,大同攻灭不听招呼的夏国后,顺势逼降了泾原路和秦凤路宋军,将新宋势力彻底赶到了长江以南,在战略上完成了对新宋政权的彻底压制。
当年五月份,不甘坐等国灭的新宋朝廷调动了近二十万大军,反攻大同两浙路。
宋军仗着兵力优势,南北并进,分别攻打湖州和润州。
而由于部分兵力投入到了福建战场,防御面过宽导致兵力不足的同军第六军则被动采取守势。
结果,宋军奋战了半个多月,却迟迟不能破开同军的防线。
进而无功师老兵疲,就在主持此战的宋军统率折彦质想着如何体面结束战争时,同军第五军王进部突然由无为军渡江南下,攻破了江南东路太平军。
后路被截断,士气本就低下的宋军随即大溃。
同军顺势西进,全取江南东路,并攻下了江南西路首府隆兴府(新宋朝廷南渡后,赵构改江南西路洪州为隆兴府)。
俘获新宋江南东路招讨使折彦质、阵斩江宁府界招捉盗贼制置使刘光世,隆兴府兵马总管李成等,歼灭、迫降宋军超十万人。
与此同时,同宋第七军岳飞部也趁机渡过长江攻入荆湖北路澧州境内,大有一举南下攻入长沙府再灭新宋政权的架势。
东、西两线皆传紧急军情,主动掀起大战的赵构顿时慌了神,当即抛下长沙府,准备“南幸”以避敌锋芒。
自徐泽举兵之后,宋军就一直被同军压着打,屡战屡败国土越来越小的赵宋朝廷不得不反复向南方迁都避敌。
此前选为临时都城或行在停留地的南阳、江陵两府,虽然比不了居天下正中的“七朝古都”开封府繁华,可好歹也是人烟稠密、开发度不低的传统“汉地”。
此后继续向南,逃到远离中原的长沙府,已经是迫不得已了。
现在,还要放弃长沙继续南逃,就只能进入广南东、西两路了。
广南两路地域虽“广”,却非宜居之地。
单位面积内的各类可再生资源都有上限,而生物繁衍却是成几何倍增长,若不加以控制,就会因生态环境失衡而出现严重问题。
因而,一些动物在缺乏天敌而繁衍过快,导致种群密度过大时,会自发迁徙寻找新的栖息地,以避免因耗尽生存资源而导致族群消亡。
但人类与其他生物明显不同,不仅需要自然资源,还需要社会资源。
通常来讲,人烟稠密的繁华之地人均自然资源相对更少,却因为聚集更多的社会资源,反而比地广人稀人均自然资源更加丰富的边地更有吸引力。
繁华远胜四夷的中原地区便是如此,千年来一直像磁石一般不断吸纳外来人口。
当然,有地种能吃饱饭就知足的底层百姓并不会在乎这些。
只要是无主荒地,即便环境比较险恶,也挡不住底层百姓开荒的热情。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管不到的地方还有地主老爷管,整个天下就没有多少适合开垦的无主荒地。
唯有蛮夷脚下的土地才可以“无主”,比如持续了千年之久的汉夷之争,又比如赵宋开拓熙河。
但这种扩张速度并不快,且要靠朝廷强力推进,还会在很长时间内反复血腥厮杀。
能为这些土地而搏命的人并不多,中原百姓基本不会参与其中。
只有兵荒战乱、疾疫流行或持久的特大自然灾害等极端情况下,中原百姓才会自发向外流动。
其中,兵荒战乱是第一诱因。
自汉以降,华夏多次王朝兴替内部混乱之时,北方的游牧政权都会趁机南下。
弱则劫掠人口物资,强则趁机入主中原。
面对这种等级的大兵灾,普通百姓的力量是弱小的,基本无法抗争,不想躲入深山与野兽为伍,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占有更多资源的大姓豪族却有更多选择,进则入仕新政权为胡人服务,退则结寨交“保护费”,实在不济,还可以携大量僮仆和食客渡江避乱。
但大姓豪族即便南渡也不会乱跑,会优先选择信息通畅、人烟稠密、开发度相对较高江南地区定居。
只有战乱持续多年且不断升级,导致这些地区也极不安全了,才会有人继续迁徙,前往更加偏远的蜀地、广南,乃至海外。
经过历朝历代的持续开发,此时的广南两路的“宜居度”比起千年前的“百越”来说,已经不知强了多少。
可对大部分开拓精神不足的宋人来说,广南仍是夷越遍地、瘴疬盛行的恐怖之地。
四年前,祸乱天下数十年的蔡京父子被渊圣皇帝定罪后,流放之所就是广南东路。
让身娇肉嫩的贵人们逃往广南地区与野蛮低贱的夷人为伍,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于无迹无形的瘴疬,还不如留在长沙投降大同做“顺民”呢!
因而,赵构的“南幸”计划一开始就遭遇了极大阻力。
不愿随驾前往广南送死的朝臣们以“祖宗基业在北陛下却欲向南”苦劝,而粗鲁壮汉居多的御营班直则直接要求皇帝“行幸蜀地”。
蜀地乃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宜居度”比起广南两路不知强了多少。
逃去蜀地,丘八们的生命更有保障,也不用担心钱粮俸禄拿不到手的问题。
由荆湖入蜀,最好走的通道是沿长江经归州(辖地为后世湖北宜昌秭归县和恩施巴东县)进入夔州(辖地为后世重庆奉节县)。
但归州已被同军控制,此路已经不通。
其实,长沙府入蜀还有另一条通道:
先转道荆湖北路阮州进入夔州路田氏土司的地盘,再经黔州(后世贵州)诸夷人羁縻州寨,再经遵义军、播州、溱州、南平军等地北上。
但这一程全是穷山恶水,道路极其难行不说,同军岳飞部还已经攻入澧州,与阮州仅隔一个辰州,若是得知行在走阮州,必会来攻。
届时,又有谁能为朝廷挡住这位俘获“二圣”的同军悍将?
就算朝廷能瞒过了同军耳目,悄悄进入蜀地,也有很多困难。
自靖康元年大同讨宋之后,早就不安分的蜀地夷人便再次作乱。
赵宋国内彼时早已四处冒烟,根本没有能力顾及这些夷人,只能命各地官府谨守城池,放任夷人“自治”至今。
现在,行在不打招呼就仓促经过这些混乱地带,很有可能拨动夷人敏感的神经。
彼辈要是误以为大军前来平乱,就此冲击御营劫持皇帝,怎么办!
就算祖宗保佑,行在一路有惊无险进入了成都府,也没有任何安全可言。
徐泽早年曾入蜀平定夷乱,至今还在当地百姓中拥有较高的威望。
实际上,大同帝国攻下江北和陕西六路后,就在积极谋划攻取蜀地。
陕地同军斥候频繁越境攻击宋军,将警戒区域推进到了褒城(蜀地四路中的利州路兴元府最北端县)以北二十里,其意图不言自明。
新任知兴元府事兼任沿边安抚使刘锜独木难支,已经多次向朝廷上奏请求支援,。
因而,蜀地虽好,赵构却自己担心逃进蜀地只会是自投罗网,还不如前往广南东路搏一搏。
其人乃假意答应将士们的要求,却转身披甲引弓,亲手射杀了九名带头鼓噪的痞兵,这才震慑住众人,强行带领朝廷百官南逃。
“南幸”途中,赵构犹嫌一再劝谏的官员聒噪,下诏:
有敢妄议惑众阻挠巡幸者,允许告发并其治罪,知而不告者斩!
不过,其人也担心自己会感染不分贵贱的瘴疬。
在得知岳飞进入澧州就与之前造反的钟相乱民武装展开大战,并没有追击慌乱逃跑的宋军后,已经逃到郴州(荆湖南路最南端)的小赵官家便停了下来。
但其人之前担心同军衔尾追击,跑路前命御营都统制王渊率大部队殿后,导致身边仅剩几千御营兵马,全然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
靖康二年,同军攻破南阳掳走“二圣”,覆灭了赵宋王朝。
按照王朝兴替的“正常流程”,大同只需要就此传檄天下,便能收取大部分路州,最多再花三五年时间扫除乱世军阀,即可令天下归于一统。
但由于正乾皇帝不学无术还曲解圣教,所施国政不得“民心”。
无数“有识之士”不愿屈身“暗无人道”的大同帝国,乃跟随天下兵马大元帅赵构南下重建大宋朝廷,誓死不降大同。
身为九皇子的康王赵构能在国家危难时脱颖而出,并获得天下人之望,绝非偶然。
其人胸怀大志、性格坚韧、行事果断,能力和手腕都远超乃父乃兄。
天下太平时,这等精明强干且极有主见的皇子绝对不能成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储君之选,但遇到乱世,却是非此等人难堪恢复社稷之重任。
而赵构野心勃勃,也绝非浑天度日的性子。
其人登基之后,确实做了很多挽救危亡的努力。
但继承了晚唐以来数百年积弊的大宋王朝早就腐朽不堪,已非人力可以换救。
新宋政权建国年余时间里,内部动荡不止,外部又被同军步步紧逼,接连丢失两浙、福建和江北等地。
回天无力的现实严重打击了赵构年轻的心。
南渡长沙府之后,其人一面表示不忘北伐中原恢复故土的重任,一面却又大肆建造宫室殿宇,只顾个人享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屡战屡胜的小赵官家已经失去了雄心壮志。
之后的一年,大同帝国在稳步攻略福建路的同时,暗中筹备对夏国用兵,让内忧外患不止的新宋政权终于能喘口气了。
赵构利用这段宝贵的休整时间,一面整军备战,一面大肆扩充自己的后宫,为天水赵氏的传承大业日夜操劳
随后,大同帝国挥师西进,轻易灭掉夏国,并随手招降了大宋战力最强的陕地兵马,顿时让自欺欺人的新宋君臣从梦中惊醒。
须知道,夏国虽小,却极其顽强。
大宋国力最鼎盛时,曾征兵百万,近半数用于攻夏,都没能攻入贺兰山下。
而大同却在与大宋进行全面战争的同时,仅用半年准备,再用数月时间伐夏,便一举灭掉了这个与大宋纠缠了百余年的胡虏政权。
当然,夏国之前就已经被大宋不断放血,国力削弱了很多,早非当年可比。
可新宋也不是旧宋,严重缩水的新宋甚至还没有旧宋鼎盛时三成的实力。
由此,很容易就能推出一个结论:
大同早就拥有随手灭掉新宋政权的能力,却故意留着这个腐朽的政权,难道真是为了慢慢推行其不得“民心”的国政?
仅此一役,便让小赵官家再次体会到被人操弄于股掌之间的绝望,而大部分宋臣也终于明白了之前数年对抗大同的努力有多么可笑。
三个多月后,新宋朝廷在国力、战力都远不如对手的情况下,集结大军反攻两浙路的行动极其仓促,其失败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明知不可为而为,如其说是新宋朝廷趁同军刚刚收取夏地、关西,大同军事重心暂时放在西北的绝佳时机,做划江而治存续社稷的最后努力。
还不如说面对颈脖上越收越紧的绳套,无力逃脱大同掌控的新宋君臣在彻底绝望后,破罐子破摔而孤注一掷。
经此惨败,新宋朝廷虽然还在苟延残喘,浑身上下却散发着浓重的“死气”。
腐朽透顶、未亡而亡的政权,只能给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无边压抑。
然后,就剩下了自暴自弃。
努力争取过,也曾亡命拼搏过的小赵官家在失去雄心壮志后,都只能纵情声色麻痹自己。
原本一门心思只想继续过人上人生活的朝臣百官,也可以放弃所有曾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的原则底线,只为了活下去。
反倒是眼里只有钱财和自己性命的粗鲁武夫们考虑问题更简单:
老子不想去广南送死,皇帝偏要逼着咱们去,那就反了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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