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这边都还顺利,但章惇在下面却很不开心。
封丘县。
章惇目睹了当地大理寺,审理的一场卖儿卖女案。
原告是五年前将女儿卖给县里一个大户,只有区区三贯,那时才十二岁,而今这个女子不明不白死在大户家里。
按理说,原告不应该再告,这种奴隶契约是终身制的,一旦卖出,就与他无关了。
但他搬出了熙宁年间的‘雇佣法’,说那份买卖契约无效,要求大户赔偿。
大户哪里是好欺负的,不止说他女儿是自杀,还搬出了元祐初废除了‘雇佣法’,原告一切都不合理。
“休堂,三日后再审!”
大理寺的三位判官,做出这样的决定。断案不止要合乎律法,还要综合考量人情世故,风俗习惯以及舆情。
“老东西,你给我等着!”大户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出了大衙,神色阴狠的盯着原告老者。
老者吓了一跳,畏畏缩缩不敢答话。
大户大步离去,神情嚣张,态度专横。
衙门围观的人三三两两散去,但议论却没有停。
“老李头也是不容易啊……”
“听说他的地都被那员外弄走了,他那闺女小时候我见过,十分标致……”
“谁让他卖了呢,卖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章惇一直站在边上静静的听着,他面上严肃,穿着朴素,谁都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的私塾教书匠。
等人走的差不多,他身后的人见章惇没动,低声道:“先生。”
章惇脸角微动,醒过神,看向那个还没走多远的老者,道:“将他带过来。”
他身后的便衣侍卫听着上前,直奔那老者。
不多久,在一处茶楼内。
章惇看着有些战战兢兢的老者,道:“若是给你二十亩田,你还卖儿卖女吗?”
老者已经看出来,眼前的人是个大人物,消瘦的脸上苦涩的道:“这位官人,但凡能活得下去,谁愿意卖儿卖女?当初那一亩田所得,一大半给了东家,十几亩地,连半年的口粮都没剩下,女儿好歹还活了几年,小儿子一年后是被活活饿死的……”
章惇眉头立起,道:“若是给你二十亩田,没有东家,正常交税,可否活下去?”
老子看着章惇,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官人,这么说吧,封丘县人丁十四万,十二万人在养那一两万人,你觉得我们能活得下去吗?”
章惇怔了又怔,这是新的观点,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这里是封丘县,放而大之,是不是说,大宋国几千万人,在养那两三百万人?
章惇思索一阵,再次看向老者道:“你觉得,怎么样才有希望?”
老者看着章惇,有些狐疑,默默一阵,道:“让我做大户。”
章惇听明白了,道:“给他二十文钱。”
老者连忙说道:“官人,小老儿也读过书,不要钱,希望能跟您,为您做点事。在封丘县,我地头很熟。”
章惇没理他,径直离开。
老者跟在后面,喊了好几句,见章惇没理会,幽幽叹了口气,道:“大户不行,给点小官也好啊……”
章惇出了县城,直奔村落去。
这几天在地方上,见得多,看得多,着实令他有了许多新想法,算是看到了‘真实人间’,触动极大。
到了傍晚,章惇在一处田头,与一个老汉全家闲聊。
老汉的二儿子很热衷于‘入仕’,是这一带县衙指定的‘丈量队长’。
他咬着饼,与章惇兴奋的道:“大先生,您可能是南方人,不懂这里的事情。我跟你说,等我这里丈量完,我能分到五十亩,咱们村子里,所有户籍人家,少数也有四十亩,而且税收大降。县尊说了,要是有人敢乱来,告到县衙,保证严惩不贷。”
章惇身边一个人见着他兴奋模样,笑着道:“都说官官相护,就不怕他们是一起的?再说了,县官一般就做两三年,换个人还不是一样乱来?”
这年轻人有些不满的斜看了他一眼,道:“就说你们不懂。前一阵子东明县好像是,有县官乱来,告上去,不过半个月人就被拿走了,我跟你说,现在不一样了,看着吧,在开封府还敢乱来的,没有好下场!”
章惇道:“一户四十亩,够用吗?”
年轻人又高兴了,道:“四十亩种出来的,朝廷要的一亩都不到,人口再多都够吃了……”
“好了,赶紧吃。”他父亲眉头皱了皱,喝了一声道。
年轻人有些不满的挪了挪屁股,又看向章惇说道:“大先生,如果你想在这里买地,就别想了。我听县衙的人说,以后田亩交易,会收重税,可能一亩地五贯要收三贯的税,另外三年不种又会收归朝廷,不划算的……”
章惇这会儿讶然了,这个土地交易收重税,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目前来说,朝廷对于田亩还在‘丈量’的层面上,连分地都没做到,更何况是其中的买卖了。
“还不快去!”年轻的父亲又呵斥了一声。
年轻人幽怨的看了老爹一眼,快速吃完手里的饼,站起来,拍了拍屁股,道:“今天差不多丈量完我们村子了,你们就等着分地吧。”
年轻人十分兴奋,拿起铁锹,大步离去。
老者喝了口水,笑着与章惇道:“小儿年轻鲁莽,让大先生见笑了。”
章惇倒是很欣赏那年轻人,笑着说道:“老兄弟,你们家,这次会分不少地吧?”
老者听着,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道:“让大先生见笑了。县尊确实说过要分地,但具体多少,还不知道。”
章惇轻轻点头。
‘方田均税法’的条文早就公布出去,现在就是推行的进度问题。
按照封丘县的人口,一户人家分得四十亩,其实是少了,起码要有八十亩。
但是其中还有种种复杂问题,实际分得,应该在六十亩左右。
不过,六十亩,对于十口之家,那是相当富裕了。
前提是,天下太平,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地痞恶霸的敲骨吸髓。
章惇慢慢吃着东西,脸上带笑。
他下来这几天,感觉到了种种困难,压力十分的大。
但是就在这地头,小树林下,与几个最普通的百姓聊了几句,他看到了希望!
最底层,最真实,也最容易实现的希望!
吃完这些,章惇留下十几文钱,硬塞过去,确定老人一家收了,这才离开。
走出不多远,章惇背着手,笑着道:“京里,还扣着那些知县?”
他身后的小吏道:“是。蔡相公来信,说最多这一两天,就得放他们回去,不得耽搁时间太长。”
他说着,看着章惇罕见的面露笑容,心里暗自惊讶。
章惇看着不远处清晰的河水,不知为何,突然来了兴致,道:“你们给我挡一挡,我洗个澡。”
他身后文吏,侍卫面面相窥,这才初春,章相公都快六十了,下河洗澡?
章惇却不管他们,真的就开始解衣服,准备下河游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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