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一怔。
“何事?”
贾平安再说了一次。
“赏赐……”
李治仔细想了想。
“户部尚书何在?”
他问道。
王忠良低眉顺眼的道:“陛下,他不在了。”
李治猛地想起来了。
户部尚书不就是卢承庆吗?
此人才将被他逐出了京城。
李义府说道:“陛下,户部屡次说钱粮不够,所以四年前开始就停了赏赐。”
将士们出征,归来必然每个人都有赏赐。这玩意儿就像是奖金一样。奖金越丰厚,将士们就越欢喜,百姓就越喜欢从军。
贾平安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压下去。
“陛下,前次攻破高丽半壁,缴获不菲,赏赐给将士们绰绰有余。此次灭了辽东三国,府库中钱粮堆积如山,不但绰绰有余,更是能补充大唐库藏……”
他的怒火实在是压不住了,“缺钱粮……为何缺?那些缴获的钱粮去了何处?”
这事儿李治已经想起来了。
当时关中缺粮,他几度想去洛阳就食,户部就建言把赏赐停了,如此长安的粮食还能支撑下去。
——府兵多来自于长安周边。
那次一开始之后,此事就形成了惯例。
你还别说,从那以后长安的钱粮就宽松了不少。
这事儿历史上发生后,朝中君臣就默认了,直至再过些年头才被人提出来。
李义府淡淡的道:“大唐多大?处处都要钱粮。你只知晓赏赐赏赐,陛下何曾缺了你的赏赐?至于那些军士……当体谅国事不易才是,难道他们还敢造反?”
这个傻逼!
李治也是个被蒙蔽的棒槌。
不知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
贾平安平缓的道:“百姓为何积极从军?靠的便是府兵制乃是耕战结合,靠的是府兵能减免赋税……但更靠的是将士们为国卖命之后,陛下能有赏赐。”
他突然抬头,双目几欲喷火,怒道:“可如今赏赐没了,陛下可知如今的府兵如何?”
他看着宰相们,“诸位相公可知晓如今那些百姓对府兵是如何看的?”
许圉师觉得贾平安这是小题大做,淡淡的道:“他们能如何看?保家卫国乃是本分……”
贾平安冲着他质问道:“许相既然这般说,想来自己也能做到。那贾某敢问,许相的俸禄钱粮可能免了?对了,许氏累世高官显宦,家中的钱粮怕是堆积如山了,自然不缺这点俸禄钱粮。可那些府兵家中可有余粮?可有余钱?”
“这是何不食肉糜!”
贾平安的脸都涨红了。
他一直觉着府兵制的衰败起源于兼并田地,可今日才知晓,府兵制的衰败起源于朝中这群君臣对那些将士的轻视,蔑视……
“贾平安!”
李义府冷着脸道:“咆哮御前,你想作甚?”
咆你妹!
贾平安看了他一眼,那种轻蔑和不屑之意很是明显。
“陛下可知如今百姓都已经不愿从军了吗?”
贾平安一开口就让君臣吃了一惊。
“不可能!”
任雅相皱眉看着贾平安,“老夫从未知晓此事。”
呵呵!
贾平安微笑道:“诸位相公高居庙堂,自然不知下面百姓的想法。诸位可去问问长安县和万年县,包括长安周边那些地方,去问问如今官府征募府兵的情况如何。”
李治心中一冷,但旋即又觉得此事不至于,“如何?”
贾平安说道:“百姓视从军为畏途,躲不过了,被强逼从军,就从家中挑选最为羸弱的男丁去从军……那些家中有钱的,更是花钱疏通了官吏,免了征募……”
再过十年二十年……难怪到了阿姐主政时唐军屡次战败,这根源就特娘的来源于此。
贾平安想喝问君臣,问他们可是脑子里进水了吗?竟然做出这等自毁长城的事儿来。
——善待将士,这是古今中外的国策。看看前宋,把将士们当做是撒比,当做是奴隶,结果外患不断。
李勣发声了,“此事你是道听途说,还是去验证过?”
是啊!这话怕是贾平安从何处听来,便由此建言。
李治猛地惊醒。
李义府笑道:“道听途说罢了。”
贾平安一字一吐的道:“昨日我出城,去了三个村子……”
李治心中一冷。
这……
李义府说道:“陛下,此事怕是以讹传讹。”
这是质疑贾平安之意。
“那便请诸位相公去看看?”贾平安笑的很是淡然。
一群蠢货,等你们看到了真实的情况后,老脸红不红?
李治觉着这个主意不错。
“昨日朕听太子念了两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朕很是喜欢……天下事要说,但更要做,不做便是纸上谈兵。如此……”
这个是贾平安给学生的诗,颇为令人振聋发聩。
“陛下,臣请太子殿下出宫。”
你这个棒槌指望不上了,大外甥却不能跟着你混成一个何不食肉糜的皇帝。
这是觉着朕会把五郎教授成一个不知百姓疾苦的帝王?
想到太子最近屡次央求出宫的事儿……李治淡淡的道:“也好。此事重大,诸卿且去看看。若是并无此事……”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贾平安。
今日这厮咆哮朝堂,咆哮御前,若是不惩治一番,朕心中憋闷。
有内侍去了后宫之中。
李弘正在读书。
蒋峰的目光避开郝米,专注在太子身上,可边上的曹英雄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贪婪的看着他……
真的是贪婪。
蒋峰随即就问了他一个问题,曹英雄自然轻松回答了出来,但却补充了一句,“蒋先生,我回答的可对?哎!我却是从不骗人,蒋先生千万别误会。”
这说的是他们冤枉郝米之事。
蒋峰老脸一红,刚想呵斥,可想到曹英雄就是个滚刀肉……
“殿下!”
刚好内侍来了,蒋峰心中一松。
李弘起身,“何事?”
内侍说道:“陛下令殿下更换便衣。”
要出宫?
李弘的眼睛都亮了。
孤苦盼了许久,今日终于得偿心愿……阿耶万岁!
这娃急匆匆的去换了衣裳,又去老娘那里打个招呼。
“阿娘,我出宫了。”
他进来喊一嗓子后转身就跑,武媚还没反应过来……
“这孩子……”
武媚不禁捂额,“太子为何出宫随行的有谁?”
邵鹏去问了,回来昂首挺胸道:“据闻先前贾郡公咆哮朝堂,好像是为了府兵之事。随后陛下令太子随行去查探……相公们都去,贾郡公也去。”
平安也去啊!那就没事。武媚低头处置朝政。
邵鹏刚才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就是想出宫。
咱跟着去护卫太子殿下难道不香吗?
可却被皇后无视了。
大伙儿都换了便服在宫门外等候。
晚些太子出来了,身边跟着十余侍卫,还有两个内侍背着包袱随行。
“见过殿下。”
“相公们无需多礼。”
这样的套路大伙儿都熟悉了,轻车熟路。
随即马车出来,李弘上了马车,刚出皇城就掀开车帘冲着前方的贾平安低声道;“舅舅!舅舅!”
贾平安拉停了阿宝,等马车到了身侧后低头问答:“何事?”
九岁的太子一脸跃跃欲试,“舅舅,孤想骑马。”
边上的内侍赶紧说道:“贾郡公,可不敢让殿下骑马,若是不小心摔下来……”
贾平安看看前面,宰相们都只顾着互相扯淡……
他下马,“殿下下车。”
李弘兴奋的跳下来,身手竟然颇为矫健。
看看,这便是每日踢球的好处!
贾平安心中欢喜,抱着他往马背上送。
“踩稳了。”
李弘在宫中也练习过骑术,不过从未出来试过。
此刻上马后,他浑身绷紧,担心阿宝会蹦跶,或是失控。
阿宝轻嘶一声,显然对贾平安让别人骑自己有些不满。
“安稳些!”
贾平安拍拍它的脖颈,阿宝扭头,把脑袋在贾平安的脸上蹭啊蹭。
这是撒娇。
侍卫们倒是没啥,两个内侍急得不行。
“贾郡公,殿下尊贵,万万不可啊!”
贾平安没好气的道:“他迟早要独自一人策马前行,到时候你等也在边上喊什么万万不可?”
前方的李义府无意间回头,随后转头回去。
老夫是看到了什么?
李义府猛地回头,听到脖子那里发出咔嚓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贾平安!”
宰相们回头,见太子竟然骑马而来,贾平安就坐在马车的车辕上伴行,不禁都吓了一跳。
“太子尚小,怎能骑马出行?”
“赶紧下马来!”
“贾郡公你轻浮了。”
贾平安坐着也不搭理。
你们说你们的,有本事去试试。
李义府笑道:“殿下,还请下马。”
李弘心中得意,严肃的摇头,“孤九岁了,为何不能骑马?上次孤还问过身边的侍卫,有人家的孩子五六岁就能策马疾驰,为何孤不能?”
咳咳!
贾平安幸灾乐祸的看着几个老汉面红耳赤。
李勣指指贾平安,眼中多了警告之色。
太子若是出事,你跑不了!
李义府吩咐道:“上来几个,前后左右护着殿下。”
侍卫们看着贾平安不说话。
贾平安见李义府鼻子差点气歪,不禁乐了,“那是我的马,我在此,殿下屁事没有,诸位过虑了,赶紧赶路吧。”
他推算了一下,弄不好今日就要在外面吃午饭……
想想这些锦衣玉食的家伙,贾平安一直在笑。
“贾平安一直在笑,就像是偷到鸡蛋的黄鼠狼。”
李义府很是不满。
出了长安后,李弘就不行了,贾平安把他抱下来,李弘信誓旦旦的道:“舅舅,回宫孤就苦练马术,再等半年,孤一定能策马疾驰。”
“好!”
你想多了孩子,有你老爹老娘坐镇宫中,你的想法全是做梦。
出城转左,随后往前,再转左……就这么不时的转弯,渐渐的人烟稀少。
“那是你家的田庄吧?”
有人问了李义府。
右前方一望无际的田地,李义府矜持的道:“正是。”
帝后越发的看重他了,今日赏钱,明日赏田庄。李家此刻家产膨胀,据闻李义府的随从都敢在平康坊砸钱和人争女妓。
再骑行半个时辰,就到了一个村子。
“诸位,进去问问吧。”
贾平安并未选择一户人家作为询问的对象,让大家心中多了些好感。
众人进了村子,李弘跟在贾平安的身边,好奇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茅屋看着很简单,灰扑扑的,有些低矮,让住惯了高大宫殿的李弘觉得太过逼仄。
篱笆墙也很简陋,几只鸡在角落里觅食,脚步从容,看他们一眼,又低头下去刨土。
“谁去问话?”
老汉们你推我让的,最后许敬宗被推举了出来。
“许相不是说爱民如子吗?来,你去最适合不过了。”李义府笑的和春风一般的温暖。
一群憨货!
许敬宗干咳一声,“有人在家吗?”
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擅自闯入百姓家中,否则会引发非议,御史甚至会弹劾。
“谁呀?”
一个妇人出来,见一群男子在外面,被吓得窜了进去。
门关上了。
许敬宗回身,“不是老夫不尽心,老夫还没说话她就被你等给吓跑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一群棒槌!
贾平安对李弘说道:“殿下去试试,就说口渴了,求些水喝。”
让太子去求水……你特娘的想屁吃呢!
一群老汉吹胡子瞪眼睛,可李弘却颇为雀跃的上去喊道:“主人家,可能给些水喝吗?”
妇人大概是在门缝里往外看,见李弘还小,就开门问道:“你等来此作甚?”
“还是殿下管用。”
众人不禁羞愧不已。
“看看,殿下一句话,那妇人就主动走出来了。”许敬宗赞道:“这便是殿下的仁慈气息打动了她!”
李勣回身看了一眼,淡淡的道:“你等回头看看。”
众人回头,就见十余大汉拎着兵器气势汹汹的跑来。
我去!
原来那妇人是看到村里的男丁们来了,这才大着胆子出来。
“我等是来讨水喝的。”
李弘再度上前。
侍卫们紧张的想冲过去,被贾平安喝住了。
看看这个孩子如何应对……
贾平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就站在李弘的身侧,随时能出手护住他。
大汉们止步,为首的大概是村正,他皱眉看着众人,“讨水喝?”
这群人……一群老家伙倒是不足为惧,但后面有十余大汉……
老家伙加上大汉,再有一个半大孩子,怎么看都像是出游的架势。
村正的面色好看了些,“都是大唐人,要喝水倒也简单。”
妇人这才去弄水来。
众人假模假式的喝了,许敬宗进去看了一眼,出来时眼神不大好……有些唏嘘的意思。
“你这家中的摆设简单了些,日子可是不好过?”
许敬宗的问题让妇人笑了起来,“如今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许多了。”
这是个切入口,李勣说道:“日子就是过出来的,家和万事兴。看你家的屋子不少,男丁也不少吧,去投军岂不是更好?”
那些大汉就在后面,听到这话后,有人说道:“这年头谁还愿意去投军?也就那些家里艰难的才去。或是有人觉着自己定然能靠着军功出头的才去……可如今军功出头的也少了,有几个愿意去?”
这是失望了!李勣心中一凛。
李义府追问道:“前年还见到那些百姓踊跃投军,你们村里怎地……”
妇人叹道:“如今从军没甚好处,还得自备许多东西,谁愿意去?前年……前年有些地方收成不好,那些是想混个减免赋税呢!”
大唐府兵需要自带干粮,自备许多装备……
这些组成了这个时代最为强悍的军队,可现在这支军队出问题了。
这支军队出了大问题!
一只母鸡就像是好奇的模样缓缓踱步过来,妇人驱赶了一下,吸吸鼻子,“诸位一看就是有钱人,可不知晓……如今从军赔本,那些被征调出征的,自家自备了好些东西去,回来竟然没有赏赐……哎!好些人都说这是朝中出了奸佞,把陛下给他们的赏赐给贪没了。可他们和上官说……上官也牢骚满腹,说……竟然是从今后都没了……”
身后那些大汉七嘴八舌的说着。
“这是把咱们当做是傻子呢!”
“让咱们去卖命,钱粮也不给,那谁还去从军谁就是傻子。”
“上次听人说,以前有军功的将士都能升官别有任用,可如今立下军功的也没见升官……这朝中啊!看来是把武人当做是牛羊了,只管驱使,不管他们的死活。”
任雅相心中一个咯噔。
户部建言把赏赐出征将士的钱粮停了,兵部并未放半个屁,他以为也不过如此,可眼前的一切告诉他……
你闯祸了!
你摊上大事了!
贾平安看向他们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一群何不食肉糜的老汉,真以为百姓就是牛羊,随便他们驱使。
李弘见众人神色严峻,就低声问道:“舅舅,这是为何?”
贾平安并未放低声音,“百姓的日子本就苦,原先从军是一条门路,他们凭着手中的刀枪去博取官职和爵位,去博取赏赐,如此家中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他的嘴角带着微笑,“你要记住,百姓得有出头的路,否则大唐便会死气沉沉的。官员的子孙还是官员;名士的子孙还是名士,将领的子孙还是将领,这样的死水一潭,迟早会出大事。
要想出头得有路。科举百姓自然没法去考,家中没有累世为官的人脉和名气,没有父祖萌荫为官的好命,更没有家族中无数官员名士作为后盾……百姓要想出头,目前只能从军,可这条路如今却被人给堵死了。”
众人回头,就见太子的眼中多了些别的东西。
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