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沉沉的百叠云障之上,是黑沉沉的天幕。
日月移位,星辰缭乱,一道纵长的裂隙横亘穹间,仍不断往外淌着洪水,可喜的是,径口已小了不少,仿若巧匠以界线之法,寻经辨纬,把这个巨大的破口依原样重新缝补。
而那丝线——天龙破城戟、无名箫、玄冥真水、息壤,还有太阳真火,各执一位,依序陈列,五种奇光齐汇中部。
织影来到此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以复刻之面,修补残缺之面。
是镜引结界!
一般情况下,缺损部分是何种属性,就以何种属性的物质进行创造修补,可以是天地灵宝,也可以是神力灵气。
这是一个十分常用的法术,结界破裂或者法宝受损都可以用到。
却不想,今日竟被人用在此处,想法何其大胆——天穹不比其他,要求只会更加苛刻,须得能够相互融合的五行至宝,譬如五色土。
当初五色土不能完全融合,是因为浊息。
反过来,五行至宝不能完美融合,亦会造成浊息四散。
若不能及时制止,浊气随洪流侵扰六界,乾坤颠倒,天地将再次沦为混沌,就连结界者自身亦会受到反噬。
织影凝视着天窟那片簇新的罗幕前,不断为结界提供自身本命之火的人,寒凉的天风掠起暗纹衣袍间金光流溢,仿若太阳矜持地敛入云间,以另一种方式将温暖与恩泽布施给众生。
不周山所见,想必就是因为眼前这个镜引结界。
至此,乱麻尽数理清,她一下子全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用法术,小金乌就会以各种理由制止,为什么等不及要和她成亲,带她去人间,为什么暴力地残杀水兽,又为什么突然生气……
无他,而是因为,他都知道了。
然后化了一个分身来拖住她,自己却在这里耗心费力地布置结界,替她补天窟。
那分身的外表修为各个方面和本体毫厘不差,可有一样东西,是他不知道的,任他法术修得有多精妙,都化不出来,也是上次她避重就轻借口穗子为破绽掩盖的真正原因。
——缠枝指环。
那是她采集各种天地异宝亲手所制,不惧太阳真火,世间只此一对。
一枚,她赠与小金乌作了定情信物,而另一枚……
织影闭上眼,轻轻摩挲上下相叠的两枚指环,继而在缠枝之间那颗银珠上,停驻。
“小影,跟我走。”
织影双目猝睁,那个人,犹在支撑结界,声音是由她身后发出。
身后,小金乌的分身找到了她,向她伸手。
织影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更没有把自己的手放入他掌心。
说什么?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可现在问这个有什么用呢?
跟他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作无忧无虑的多情儿女,游戏人间,快活逍遥?这场劫难已然延及人间,又能怎能快活,如何逍遥?
山不就我我就山,她不作回应,小金乌就绕到她面前,双手环住她的肩,语调略微急促:“补全天窟,他就会回来,我会一直陪着你。”
“小影,跟我走吧。”
眼前是那双朝夕相见的金眸,深邃而明亮,此刻带着些小心翼翼,却又是坚定乃至固执的,释放出全部的耐心和温柔去造一个软壳,把心中的珍爱妥帖保护起来,不让受任何风沙侵扰。
可从一开始,她就走入这场浩劫,或者说,她就是浩劫本身,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
何况,他也在里面。
织影看着他,说道:“你看见了,镜引结界已经造成了浊息四散,一旦不周山那道阻洪屏障崩溃,浊息随洪流漫延四海八荒,流往人间,注入沧浪海,九重天、归墟、人间、妖界、冥府,六界苍生谁也逃不过。你们都知道,这浊息,世间唯有我能根除。阿霄,我是你的妻子,你说过,夫妻一体,你在这里,我不走,让我帮你。”
她每说一句,小金乌的眉峰就压低一分,说到最后一句,眉峰已压至极点,乌压压的睫毛浓深处,金光碎成星火,即将怒燃。
织影伸指过去,想要给他抚平。
“帮我?”
小金乌手中突然失去了气力,放开她,退后一步让指尖触了一空,摇头笑了起来,很好看,比金顶云海的日出更好看,也很凄苦,比窗棂外被风刮得东西飘零的秋雨还要凄苦:“帮我什么?为苍生牺牲自己的妻子?”
织影她看了眼缓缓闭合的深窟,和流淌不息的浊流,终究还是迟疑了。
再等一等吧,或许可以……
她在心里这样说,举步向自己的夫君走近:“让我帮着结界浊息吧。”
“这里不用你帮!”
小金乌想都没想一口回绝,见织影落下两扇睫羽微微颤动,懊恼自己言语太过冷硬,却又不能软下态度,一息沉默,再度启口,已换作劝诫的语气:“小影,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在他身前丈许之距,织影驻足:“我只是帮忙净化浊息,不做别的。”
掌心蓦地亮起一丛华光,纯正的九天清气一嗅便可沁人心神,化作一束长流的水瀑,向镜引结界倾注。
一道金红色闪电当空斩落,火花四溅中,水瀑断流。
却是小金乌毅然挥鞭相阻。
“走!”
他目眶眦裂盯着她,鞭上火花不断迸射,映在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织影秀眉紧锁,如他所言,他既然知道,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那个结局,不然也不会先她一步出现在此,开启镜引结界。
略一思量,她说道:“阿霄,你既然知道了,那么也应该知道,没有大日金焰,纵使我以身献祭,也只能得一时之安,这样不划算的事情,我会去做么?你相信自己可以通过镜引结界补全天窟,为什么不能信我呢?我只……”
“不要再说了!”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小金乌沉着脸打断,“待我补全这里,你想怎么净化就怎么净化,那时我绝不多说一字,可是现在——”
“绝对不行!!”
如此决绝,织影明白自己劝不动了,余光瞥见天幕前,她心下一沉。
受浊息影响,正被镜引结界修补的天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缘侵蚀,虽然及不上镜引结界修复的速度,但已不容忽视。
这一进一出,倘若失去平衡……
织影不敢再想下去,在小金乌有所行动前,足尖凌空一点,衣袂猎猎,如雪鹰振空而起。
一股神力在背后爆开,追逐而来。
“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
声极近。
——响在耳畔。
织影心头一震,目光垂落。
一双手在腰际形成捆缚,小金乌从背后抱住她,口中溢出一声轻叹:“那就……留下吧。”
他还是妥协了吧,一如从前许多次那样,在一声拉得仿佛无限长的叹息声后,他就会惯着自己,成全自己的任性。
织影一口气微松,刚卸下心防,正对着天窟蓄力待发,不想背心忽地一灼,若干金色绚烂的羽片闯入视野。
那是……
金翎禁制?!!
等织影从茫然中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电光石火间,金翎片片叠生,由背心至前围合,严丝合缝,禁锢成型。
留下。
原来是,这样的留下。
雪鹰折了羽翼,入了樊笼,不能自在飞翔,亦不会摔下山崖,落得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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