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影一梦而醒,入目已不再是那顶开满并蒂莲的红纱帐,而是一扇木窗。
准确地说,是一扇木制舷窗。
舷窗外,天悠悠,云杳杳。
她在一艘船上。
之前依稀听见小金乌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去什么地方?
需要坐船的话,应该很远吧。
而且,这家伙怎么又不在?
一边想着,织影披衣出了屋子,赤足踏在木板上,发出“笃笃笃”悦耳的低响。
这处所在果然是一艘巨大的木船,木船被灌以神力,泊于皑皑白云间,拨开白云,即是人间,跃下木船,便可入红尘。
织影双手轻轻一按,坐在船舷上,朝外轻呵一口气,云雾洞开,人间盛景跃入眼帘。
江河罗织,峰峦如棋,城镇错落,黎民微小如尘埃,熙熙攘攘,却也和乐自在。
俯瞰凡尘不多时,甲板上传来“笃笃”两声。
织影扭头,见小金乌缓步而来,锦衣玉带,气度轩昂,端的是个傲睨山岳的天之骄子。
在他手中小三层的食盒上停留一瞬,织影眼含娇嗔:“这次又给我煮粥去了?”
小金乌笑着托起食盒,朝她招了招手:“刚做好的人间小食。”手指一点,甲板上变出一方梨木案几跟两个锦绣蒲团,然后将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端出来。
才揭了盖子,织影就跳下船舷,跑来蒲团上坐着,毫无仪态地曲肘趴在案几上,径直拈了枚最好看的荷花酥放在嘴边咬了一大口,酥皮脆甜,她美滋滋地眯起眼睛。
刚想发表一两句赞美,织影秀细的眉尖忽而蹙了一蹙:“这是商丘城那间酒家做出来的味道?”
天上百年,人间三万六千五百多年,怎么可能传承如此之久一点没变?
小金乌为她释疑:“半溪居的掌厨是妖,敛息之法练的不错。”
“难怪了。”
提起半溪居,织影不禁回想起之前某人去人家后厨洗劫了一桌席面,回来给她当早餐,满满一桌子大鱼大肉……
再看眼下,两碗鲜肉馄饨,四碟小菜,三碟点心,既清淡又丰盛,十分符合养生之道。
不得不说,某人很有进步啊!
一起用完早餐,织影坐回船舷上,一边消食,一边继续欣赏山河壮景。
小金乌走近,轻巧跃起,落在她旁边:“六界之中,你最喜欢凡界。”
原来用仙船,是想带她游戏人间。
织影两眼倏地一亮,当即与他议了起来:“大凡世三千,小凡世亦有三千,我们去哪个?”
小金乌拍了拍船舷:“船泊到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织影双手合十:“好主意!”
看着小金乌,她忽然低下脑袋,未挽的细发滑落,掩住眼畔闪烁的细碎星光,一对雪白赤足探出霜华裙角在船畔轻摆,将云池搅乱。
声调轻轻地,仿若喃喃自语:“我们现在,好像在计划度蜜月呀。”
小金乌早已习惯了她口中不时蹦出的新奇字眼,虽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词,但从她的表情,也能够猜得出这个词的大致含义。
他微微一笑,在晨曦中明亮而闪耀:“我们已经在度蜜月了。”
赤白的双足如同两尾鱼,甩动尾巴在池中游曳的更加欢快,将云朵搅成彩絮,碎作斑斓的细沫,在空中徐徐逸开。
城墙上旌旗飘飘,街市里人来人往,虽已换了一番光景,热闹的气息却如复刻一般,未曾有一丝衰落。
织影和小金乌携手走在商丘城的青石路上,也成为了热闹的一部分。
才至楼坊下,便是一阵脂粉气扑鼻,同时传来莺歌燕语。
“呀!好俊俏的小郎君!外乡来的吧?瞧着眼生。”
“是不错,可惜人家身旁啊,早有绝代佳人作伴了,又怎么会光顾咱们这里?”
“我看他俩长得挺像的,是兄妹也不一定!”
“你呀!每每瞧见一个俊俏郎君,就要生出一番痴心妄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傻小子呢?”
各种挤兑嘲笑接踵而至。
原本织影是落在了曾经半溪居的位置,谁承想,过去的酒肆不知搬到哪儿去了,这里竟变成了一家醉生梦死的勾栏瓦舍。
听见小金乌被几个妓子觊觎,织影心头颇为不爽,正思索着是否给她们一个教训,不防里头摇摇晃晃撞出来一个左拥右抱的男子,见门口走过一个天仙似的美人,立时眼冒绿光,将怀里两个庸脂俗粉一把推开,扑将上来。
“小娘子——嗷呜——!”
织影:“……”
想要动手动脚的男子还没站稳,便被小金乌一脚踹翻,趴在地上蜷着身,痛出了狼叫。
小金乌立在织影身前,面色铁青,浑身往外冒着冷气,十丈以内,一片死寂。
织影扶额,拉着眼神凶狠想要杀人的小金乌隐身远遁,留下身后一地鸡毛。
男子火气冲冲要报仇,人却不见了,扯着嗓子左右嚷嚷:“人呢?大白天的活见鬼啦!”
一个极嚣张的清脆女声鄙夷道:“什么鬼呀鬼的,那分明是两个溜下凡的神仙,无知的好色之徒,踹你一脚算是看得起你的!”
“嘿你个小姑娘,传奇话本看多了吧,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嘁!没见识!不过这俩人的背影看着还挺眼熟的。”
“怎么了?阿杉,你看见谁了?”
“啊!没谁,就是两个溜下来玩儿的神仙!屏姐姐,那个人甩掉了么?”
“哦……他去了另一个方向,我们走吧。”
“我们先找个地方用饭吧!”
“又饿了?今日想吃什么?”
“烤鱼!”
突然出现的两个姑娘如同雪白浪尖溅起的两滴水,转眼又汇入人潮,没了踪影。
远离尘嚣的小金乌和织影回到仙船上,在桌旁相对坐下,小金乌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
织影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唇弯含笑,带着几分揶揄:“喝杯茶压压惊。”
小金乌端起杯盏呷了口,随即反应过来,自辩道:“我没惊!”
“嗯,没惊。”
织影忽而心起狡黠,前倾了身子,隔着桌子伸过食指,挑起他光洁如玉的下巴,声音甜得发腻:“别生气啦,小郎君~”
小金乌一怔,与她视线在空中交汇,眉峰略略一压。
就在织影以为他即将恼羞成怒的时候,小金乌出手如电,扼住她的手腕,一用力,就把她带进怀里。
“啊!”
桌上杯碟碰撞,哐当作响,茶水倾流,滴答滴答,像断线的珠帘。
她在小金乌怀里挣了挣,环在腰间的手却抱得更紧,心在胸腔里蹦的厉害,她有点慌,不知道急的,还是怎样,大约她的脑子坏掉了,才会这么自作自受地主动去挑那根脆弱的弦。
不过她想,不论他此刻想做什么,她都是愿意的,世间只他一人,能让她心甘情愿交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