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夏至收到了潘锐临走前发来的信息:夏至,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们还是朋友吗?
她看完就把信息删除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没有回复的必要。她总是要学乖一次的。
她在这天早上回了康洲,家里挤满了人,屋门大开着,吵闹声自打开电梯门时就能听见。在夏至记忆里,她家从来就没试过这样热闹。
屋里来的都是亲戚,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帮着忙前忙后。
夏至看不懂他们在忙些什么,一会儿这个捧一碟花生过来,一会儿那个又洗了一碟红枣,几个姑嫂表亲在厨房、客厅和饭厅间来回穿梭。
屋子是前一天就布置好了。按传统的方式贴了新的对联,屋角的香案上了祭品;按新潮的方式墙上屋顶挂了彩条丝带,夏远和余晓菲的结婚照被挂在了餐桌上方显眼位置。
有点不伦不类,倒也喜气洋洋。
夏健锋和何艳都染黑了头发,看着年轻了不少,夏健锋穿一件夹克外套,何艳是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就是两人脸上的笑意都不显著,夏至自作多情地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看到她回来了。
但她马上又甩了下头,今天是夏远的大喜日子,她这父母估计没那么小气吧。
何艳走进了夏远的房间,夏至也跟了进去,但她只能在门口站着,房内也挤满了人,夏远的兄弟有两三个,还有两三个表姑还是表姨。
一个梳着发髻、身着大红褂子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是何艳请来当大妗姐的,这个被叫着翠姐的人站在夏远身前,而夏远坐在床上,正听着翠姐交待等下去迎接新娘的一些礼仪要项。
交待完后,她就急急出了门,要赶往女家去了。
夏远目送翠姐出门时看到了夏至,他兴奋地朝夏至走来:“姐!你怎么这才回来!”
夏至带笑打量着夏远,今天的他西装革履,衬衣平整如镜,头发一缕缕向后梳得整齐,身上喷了淡雅的古龙水,显得特别精神,
夏至赞道:“嗯,我弟真帅。”
“你等下和我一起去接新娘不?”
夏至摇头:“我在家等你们回来。”虽然她也好奇,新风俗也不介意女人同去接新娘,但夏至觉得自己这未婚的身份在夏健锋眼中太刺眼,还是少惹点麻烦好。
十一点不到,夏健锋就招呼着家里的亲戚朋友们一同到小区附近一家酒楼里吃饭,吉时在一点,他们得掐着点出发。
往酒楼走的时候,何艳不知怎的踱到了夏至身边:“你今晚住家里。”
“嗯,好。”夏至应着,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没必要这当口惹夏健锋生气。
“明天表姑姐和我们一起喝早茶。”何艳说道。
又喝早茶?夏至现在对这个早茶充满了警惕,尤其是桌上还有那种她认不得的亲戚:“为什么?”
何艳也不掩饰,直接说道:“表姑姐给你介绍个人,这个很稳,你别又弄糊了。”
夏至头上飞过一群乌鸦,这会儿家里忙得焦头烂额,何艳还有空管她这破事?她努了下嘴说:“我不去了。”
“这个才35岁,也是刚刚跟女朋友分手了,是本地人,照片我看过,长得可以。”母女俩走得近了些,何艳声量不大,像是也怕别的亲朋听见似的。
“省省工夫,你们找的我都不喜欢,我自己会找。”夏至不能不这样说。
何艳拽了拽她的手:“你看看今天那么多亲戚,有多少个家里还有那么大的女儿还没出嫁的?你再挑三拣四,以后你爸不让你进门了。”
夏至知道夏健锋做得出来,她本想回一句“不进就不进”,话到嘴边还是吞下去了。这是喜庆的日子,她得忍耐。
她轻轻说了句:“行了,我知道了。”
浩浩荡荡的花车在一点准时出发,之后留在屋里的亲戚们在餐桌旁边拼接了两张不知从哪搞来的方桌,铺上桌布,摆了茶碟点心,等新娘和送嫁的姐妹们过来了方便招待。
夏至没事可干,她觉得自己搭不上手,听到夏健锋在电话里说起酒楼里需要人接一下酒行送去的酒水,就自告奋勇去了酒楼。
她走进冬日的暖阳里,今天天气好得不能再好,没有云层,阳光无遮无掩地撒落地面,烤热了带着寒意的空气。
她打了个车去酒楼,的士后座被晒得热气腾腾,司机甚至把空调都打开了,她把自己的米色兔毛滚边披肩脱下,在远离灌满耳的吵闹后,她有种瞬间失聪般的安静。
她的亲弟弟今天结婚了,她内心升起一股柔软的感动。她大他三年,两人的童年时期没少打过架,到了她高中他初中那会儿,各自进入了反叛期,有好几年几乎互不理睬。
她在这个家里很寂寞。
她一度觉得这个弟弟处处不如她,没她成绩好,没她安静隐忍。然后他忽然一夜间长大了,他懂事了,她却越来越不像话。
她不是父母的骄傲,也不是弟弟的榜样。她即将30岁了——不,从娘胎里有心跳的那一刻算起,她已经30岁了,她还得让已经60岁的母亲担忧她的下半辈子。
——何艳60岁了。这个念头忽然让她吃了一惊。
何艳今天的一头黑发全是染的,平日里的她,银发比往日增了不少,脸上已经再没有一块平整的皮肤。由于长期身体不好,她眼窝深陷,双目总是无神地耷拉着。
夏健锋呢?夏至回想着他今天那忙前忙后的身影,发觉他的肩背也比往常厚了弯了。他发量不算少,可是发际线已几乎后退到了头顶。那剃不净的须根也透着银白色。
那个夏至畏惧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不可避免的老了。
始终有一天,她是要“打败”他的,因为他在不断变老,而她正当壮年。
她心里有唏嘘,鼻腔里有水汽。
的士在酒楼门前停下,她一边下车,一边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微信:能帮我再演一场戏吗?
那边很快有了回应: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