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在了西边,天边挂着一缕红霞。
霞光渐渐黯淡,夜色慢慢逼迫而来,晚风拂面,略微阴凉。
庭院内,插翅虎等人的尸体已经被衙役和民壮搬走,暂时摆放在一侧的小院,待得明日,便会送往青木镇西郊的义庄,在那里,须得确定那些闯入死者的身份,以便通知家人。
实在是没办法确定身份,也就会放在义庄,过一段时间,方才处理。
至于罗道人和灵槐观众弟子的尸体,也就留给了顾朝阳和杨真处理,灵槐观后有着一个小山坡,是一座坟山,观内的人若死去,便会葬在那里,数百年皆是如此。
火化?
土葬?
一般情况下是土葬,毕竟,这世界也有着入土为安的习俗。
若是火化,也就是挫骨扬灰,对这世界的人来说,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事情,他们相信,他们的神魂也会随着火焰化为尘埃。
永无复活的希望!
但是,特殊情况下还是要火化,如果涉及到诡异事件。
名义上,杨真现在是灵槐观观主,因为他有着官府颁发的度牒,在清河县这一亩三分地,有着施法的权力,过段时间,县衙便会把他的名字写在卷宗上。
当然,真正的话事人是顾朝阳。
这一点,青蚨有着察觉。
她披着淡红色的夕照,侧身站在半枯半荣的老槐树前,歪着头,盯着那棵树,沉思着。
中庭众人皆已散去,院墙外,偶尔传来人们的笑骂声,猛然拔高,又骤然降低,那是留守的县衙捕快和青木镇的民壮,明日,他们还必须处理杂事,搬运尸体。
宋青岚和孙老酒已然离去,有着青蚨的背书,这件事也就圆满解决了。
他们只要按部就班,在县衙的卷宗上写好这个故事,也就算尽忠职守。
杨真低着头,弯着腰,站在祭台下,顾朝阳与他相对而立,有着两丈左右的距离。
顾朝阳的双手仍然笼在袖袍内,背却挺得笔直,面色平和,不再像先前表现的那般畏缩,他静静等候着,知道对方有话要说。
过了一阵,青蚨转过身,表情轻松。
“好啦,闲杂人等都离开了,我们就不要再兜兜转转,……本姑娘是个急性子,熟悉的人都知道!”
她笑了笑。
“案子已经有了结论,接下来,也就是私人之间的交流,两位,无需顾忌,有什么就说什么,说不定,我们还能互相帮忙……”
视线在两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顾朝阳脸上。
“你们两人,是以你为主吧?”
一开始,青蚨也就掷出了一个直球。
顾朝阳微蹙眉头,没有否认。
“你究竟是谁?”
台上,青蚨向前两步,踏下一级台阶。
“我,顾朝阳。”
顾朝阳抬着头,轻声说道。
“就这个?”
青蚨歪着头盯着顾朝阳,脸上似笑非笑。
“籍贯何处?哪个宗门?”
顾朝阳摇了摇头,表情变得沉重。
“记不得了,只知道我叫顾朝阳,过去种种,全都记不得了,能记得的都是变傻后的事情,毫无价值……”
随后,他低下头。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说吗?”
青蚨盯着顾朝阳,表情严肃。
“我想听实话,希望你明白!”
顾朝阳沉默片刻,然后说话了。
这一次,他没有编造故事,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杨真的旁证,包括自己的猜想。
当然,他隐瞒了很多东西,比如自己真实的来历,比如识海内的那朵青莲。
青蚨一边听着,一边结合自己的推测。
八九不离十吧?
对方应该没有撒谎!
不过,她还是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在台阶上,青蚨来回踱着步子,皱着眉头,沉思着,好一阵,方才站定。
“你是怎么脱身的?”
她双手环抱,将青蚨剑搂在胸前。
在顾朝阳的故事中,他是作为祭品被罗道人摆在了祭坛上,当法事失败,罗道人和众弟子受到反噬,神魂被恶灵吞噬,作为祭品的顾朝阳,按常理,应该先一步被恶灵拉入自家的领域,很难生还。
他不但逃出来了,还救活了杨真等人。
青蚨想不通的是这点。
顾朝阳双手一摊,表情有些无奈。
“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关于这个,他不可能说实话,只能推脱。
对顾朝阳的解释,青蚨半信半疑。
先前,她打开了眉心那一只能够破除虚妄窥人根底的慧眼,都没有发现顾朝阳的异常,只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人。
这说明什么?
说明顾朝阳并不普通,有着莫大的秘密。
他自己清不清楚这秘密,很难讲?
不过,每一个人都有着秘密,如果不把对方当成敌人的话,也就没有必要将对方推到墙角,退无可退。
何况,她有着自家的诉求,需要顾朝阳和杨真配合。
“我相信!”
青蚨点了点头。
然后,她抬起头,望着西边的天空,若有所思,直到最后一丝红光都褪去,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大人,还想知道什么?”
顾朝阳见青蚨久久没有说话,也就主动开口问道。
青蚨眨了眨眼,低下头,目光落在了半枯半荣的老槐树那里。
这个景象也证明顾朝阳的确是失去了记忆,也缺乏修行的基本常识,竟然,想要用凡火烧掉恶灵和现实界的联系通道。
任何一个有着传承的法师都知道,要想断绝灵界和现实界的通道,须得法事仪轨。
就好比一个桶身全是破洞的水桶,装满水之后,要想让水不漏出来,单凭你的双手是堵不住的,只能在不曾装水前,把这水桶的破洞都补上。
不过,倒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若顾朝阳不曾那样做,今日,青蚨也就会有着不同的处置方案。
瞧见老槐树这个样子后,青蚨也就有着一个想法。
经过这一番和顾朝阳的问答游戏后,这想法也就慢慢变得成熟,变成了一个看似可行的计划。
三年前,她就已经踏入驱物境。
然而,想要迈入下一阶段,在识海内铸就元胎,却进展缓慢。
在道门,一个法师要想踏足下一阶段,只要信仰坚定,能够熬过受箓时的心魔侵袭便可,若是在修行宗门或者世家大族那里,有着足够的资源,也容易堆上去。
在铁镜司,却需要立下无数功绩,有着积分,这才能够得到资源。
功绩和积分需要拼命做任务,做任务,也就必须施法。
于是,法师要不死在危险的任务中,要不就会被自家供奉的灵污染,腐蚀,甚而吞噬……彻底地失去自我。
前一任青蚨便是如此,前任死去之后,她获得了青蚨剑的认可,这才有了青蚨这个名字,其本名,已然不被人知晓。
也只有在铁镜司的人事卷宗内才有着记载。
青蚨剑,有着剑灵。
青蚨,不过是供奉剑灵的法师。
一方面,她能驱使它来斩妖除魔,一方面,剑灵也在慢慢吞噬她的神魂,这个过程不可逆转。
不过,有方法减缓这过程。
只是,条件比较严苛。
再严苛的条件都有达成的时候,现在,青蚨便找到了那个契机。
“这个灵可有真名?”
视线离开老槐树,青蚨望向顾朝阳。
顾朝阳点了点头。
“能说吗?”
青蚨握着青蚨剑的手微微一紧。
“碧海元君!”
顾朝阳轻声念着。
晚风吹来,老槐树郁郁葱葱的那一半枝桠摇晃起来,向地面投下了一片张牙舞爪的鬼影。
法事仪轨不存在的时候,用凡俗语言念诵灵的真名没有问题,对方不可能听到,若是能听到,能感应,那是神灵的领域。
“哦!”
青蚨点了点头,又下了一步台阶。
“你师傅就是契约者吧?”
青蚨望向杨真。
杨真不安地眨着眼,点了点头。
“他死了,你有办法和碧海元君签订契约吗?”
杨真双拳紧握,全身颤抖,表情慌乱,他望向一侧的顾朝阳。
青蚨的视线也跟着扫射过来。
顾朝阳叹了叹气,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师兄做不到……”
“你呢?”
青蚨的眉梢扬起,剑一般插向了双鬓,神情凛冽。
“我能否做到,对大人有什么关碍吗?”
顾朝阳不曾回避她的视线,回望着青蚨,不卑不亢。
青蚨继续向前一步,又下了一级台阶,左手持剑,右手放在剑柄上,摆出了一副长剑随时出鞘的姿态。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突然间,有风卷地而起,掠过虚空,呼啸有声。
这声音入耳,让人瑟瑟发抖。
杨真一个踉跄,双腿一软,瘫软在地。
狂风带来了一种极其锐利的气压,紧紧地逼迫着杨真。
其实,他有能力抵御。
然而,意志脆弱,稍触即溃。
顾朝阳则不同,他挺直着肩背,双手笼在袖袍内,面色苍白,身体却不曾有丝毫摇晃。
台阶上,青蚨笑了笑,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价值,价值的高低,关乎着他人对你的态度和应对,这个说法,你同意么?”
抿了抿嘴,收住笑容,青蚨眯着眼睛,盯着顾朝阳。
“你,有价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