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围。
破旧不堪的外墙,路灯时好时坏。
原本随处可见的柏油马路也渐渐地变少。
洪云开着车穿过了大半个港岛,最后在一处有些破败的地方停下。
孤零零耸立着的烂尾大厦,吞吐着黑烟的大货车飞驰而过。
植被与居民区的交界并不明显,不时可以听见蟋蟀的轻语。
道路上的路牌随处可见天水围三个字。
路边的停车位空余不少,两旁的商铺都是以一些小士多或者是水果店为主。
不过更多则是一个人推着一辆小推车,时而吆喝时而停下。
他们休息时会抽上两个烟袋或是喝上一杯浓茶水,歇息数分钟后又继续为了生计而奔波。
“我以前就住在这里,那里原本有一个棚户区,后面说是要改建成公屋被征收了..就是在我离开的那一年..不过你看,就是那个山顶上的棚屋,到现在还在啊....”
莎莲娜和洪云一出现在街头立马引来了注意。
尤其是莎莲娜身上的每一件衣服或者是配饰,甚至是那辆奔驰,都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她并不属于这里。
人们的目光聚焦于她的身上,有着羡慕,有着自嘲。
他们复杂的情绪酝酿着,但最终他们只能无奈地回到自己的路上。
“不知道那个大叔还在不在..走,我带你去我以前住的地方.”
莎莲娜像是一个小女孩般好奇地望着。
她的脚步相当轻盈,这是洪云以往说没有见到过的姿态。
两人穿过招牌下的各个巷子,一些染了头发显得流里流气的人把玩着火焰。
他们对于两人的经过一点也不惊讶。
他们仍旧是肆无忌惮地继续着。
其中一个的穿着十分大胆,她依靠在墙边大声地叫喊着,右手还纹上麻将二字。
她的大手挥舞着,似是在欢呼。
但仿佛力度稍微有点大,她手中原本握着的五六枚硬币被甩了出去。
这群人见状也是轰然跳起,朝着这些硬币疯狂地争抢起来。
如同恶狗抢屎一般。
莎莲娜停了一下,看着面前乱哄哄的人,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最后她选择绕着他们快步离开。
两人一路走着,而越往莎莲娜以前住的地方走去,越能看见被堆放在街边的破旧家具。
它们被随意扔在一边..人们就在旁边搭了桌子,大喊着北风,红中等等的词语,显得好不快活。
小孩子在街上奔跑着,手里拿着用树杈制作的弹弓,又或者是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推着弹珠。
洪云默默地走着,莎莲娜也是默契地保持了安静。
两人一路走到棚户区。
这里没有任何的围栏,仅存的棚屋上顶的铁片泛着红黑色的锈迹。
几个塑料袋飘散在空中..里面已经只剩下个壳子,再也没有人居住。
“..已经被拆了啊..”
莎莲娜走到另一侧,这里遍地是灰黑色的瓦砾。
她双手轻轻地捧起那地面上的瓦砾,而后望着有些灰蒙的天空喃喃自语,“..没了啊.”
随后她坐在了这个小山坡上,双手抱着膝盖。
“..我就是在这种环境长大的,我爸常跟我说,读书才有出路,但在这里的人,只有看上去聪明的人才可以读一点书,就是你们常说的那种天台小学...不过我们这里没有天台..拿着已经泛黄的书本,就在这里..天天读,天天学。”
“我们都很用功,也没有所谓放假的时间,从早上到晚上,一直在读书..但是最后能够继续读下去的,只有我一个..”
莎莲娜轻挽额前的刘海,将耳环取下,放在手中。
“..我不是最聪明的一个,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能够做到和其他人差不多的水平..有一次我跟父亲说我不想学了,他没有说话,带我走到其中一个同学的棚屋前面..”
“她是女生,然后那一天...我看到她的父母在打麻将,她的书被撕成了粉碎,棚屋前面全部都是那些碎屑..她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一个,那时候她看着我眼神很是奇怪....就像很怕被我看见,又有一些我当时不能理解的东西在..”
“那几天我父亲都没有让我念书,我很快活地玩耍着..快接近吃晚饭的时候我,我回家时再次经过她的家,这时候她已经坐在那麻将桌旁熟练地扔出骰子..所有的动作与她旁边的人相差无几甚至更胜一筹..”
“欢声笑语络绎不绝,围观人们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年龄而轻视她..还有人说她打得很棒..以后肯定能赚很多很多钱..他们鼓掌,空气中的滋味显得别样的精彩..”
“..我忽然很害怕..我想要拉起她,但我怎么也拉不动,她最后将我的手甩开..继续投入其中..”
“后来,她怎么样了。”
洪云坐在莎莲娜的身旁,双手撑在草地上。
莎莲娜望着洪云,“..不知道呢,也许最后她能赚回那几个硬币吧..”
夕阳的晚霞渐渐染红天空,洪云愣了愣。
莎莲娜拍了拍手,站了起来,目光定格在一个方向,“陪我去看看吧。”
山坡下。
余晖的半抹嫣红撒在行人道的两旁。
一个老伯伛偻着身子推着一辆小餐车,车轮发出嘎吉的摩擦声,底下的小煤气罐源源不断地向上输送着热量的起源。
几个碗筷放在上方,盖子上冒出水汽。
老伯推了几下,拿出一条毛巾擦了擦脸。
他的后背已经湿透,这让他有些乏力,于是他将小餐车的轮子扣住,依靠在斑驳的墙边喘着粗气。
“李伯!”
听见声音,李伯扭头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年轻人,却是多了一分笑意。
他的额头纹也挤成一块,原本卷好的烟纸悄悄地放回了铁盒子中。
无需任何的言语,李伯熟练地抽出两个木碗,用竹藤壶倒出热水烫了一下以后放到一边。
随即他揭开了写着“汤底”两个大字的盖子,方一开,洪云便仿佛看见了虾子在面前跳动着,清冽而又带着大海的浓郁,鲜味自由地洋溢着。
汤亦是非常清澈,李伯舀出一大勺倒入碗中,恰至即止,分毫不差。
片刻之间,两碗细蓉便静静的放在两人面前,李伯拿出了他皱巴巴的卷烟,乐呵呵地看着两人。
“..小方,没想到你还记得老头子我..那时候你才这么一点高,天天吵着要吃李伯伯做的细蓉,我还记得你一闹别扭就喜欢往我这里跑...害的阿方她每次都是一顿好找..哎...”
“还是熟悉的味道啊,真好..”莎莲娜闭上眼睛静静地品尝着,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
每一颗都十分饱满,虾仁居于其中如同被包裹着的珍宝。
洪云食指大动,握着筷子轻轻夹了一颗放入口中。
舌头方才触碰到的那一刻,数千个味蕾同时间放出无尽的神经递质飞快地穿过朗飞结,神经元争先恐后地传递这一震撼的美感。
倏尔,一个小洞破开,鲜美的汤汁如同洪水般涌入口腔。
猪肉与虾仁的完美结合爆炸出坚实而又娇嫩的口感..这感觉竟是如此的美妙..
“好吃!”
洪云忍不住惊叹道,却是看见李伯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他的双手被晒得黑黝黝的,裂纹一般皲裂的皮肤遍布手掌,瘦黑的脸上是两个深深的眼圈,衣服上有很多个颜色与大小不一的补丁,短裤下是细小的双腿外加那灰色的布鞋,布鞋的前端已经磨损得几乎可以看见脚趾。
他的小餐车的其中一个轮子已经缺了一小块,用来存放烟丝的小铁盒表面的凃漆基本被磨去,只余下一些看不清的图案和文字。
小餐车的上方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汤锅被擦洗得铮亮,每一个碗都被整齐地放在左上角。
木筷子,瓷勺子,铁汤勺分门别类地放好,四块白色的抹布被叠好放在左下处的篮子里。
一切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甚至连一星半点的油污或是其他污渍都难以寻觅到...
洪云脑海中只想起一个叫做生活的词语,很多人经常使用。
他们经常类比着这样那样的生活,向往着谁谁谁的生活。
但是他觉得,这也许才是生活。
每日走出屋子,鞋踩在阶梯上,隔壁家的孩子又在哭闹,坐上一辆班车,去往不同的地方,为了相同的目的。
那半好不坏的路灯又亮起的时候,走到街道的一边,看着那小推车上冒出的蒸汽,花上十块钱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细蓉..
莎莲娜缓缓地吃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清脆可闻。
天空却是开始渐渐地褪去殷红的云彩,很慢很慢,她的动作渐渐地慢起来,每吃一口都要停顿许久。
木筷晃动着,似是在告知着握箸之人的刻痕。
李伯划过火柴,微小的火焰点燃了烟卷的前端。
他默然摇头,却是不禁叹息,食指与中指夹持烟卷,手臂垂下。
他想了想,却是又盛了一碗,而后将烟卷扔到一旁,轻轻地放下一碗细蓉。
“..多吃点..你以前最喜欢吃了..”
他靠在餐车的一边,“..老头子我想想..快有二十年了吧..人老了,也不大记得清楚了,那时候我老婆和女儿也还在..后面剩下我..也就小方你喜欢往伯伯这里走,那几年我真的很开心..”
“今年我也六十五岁了,我还不认老来着..哈哈,原本我推着这辆小餐车走遍了整个新界..当年乐哥都说我的细蓉是最好的...”
李伯取出毛巾抹了一把脸,有些怀念地看了看四周。
“..这里还是没有变,但是已经不一样了啊..我也推不动这辆小餐车了..它跟了我几十年,也该是休息的时候。”
“天水围这里也据说要改造..改造..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改造..那些个轰隆隆的东西越来越多,那些树啊,花啊,好像也不见了..”
“我做不动了..也忘了为什么要继续做细蓉..年轻人喜欢吃那个叫什么..汉堡,对,好像是汉堡..还有薯条..他们一进去就可以拿出来..”
李伯叹了口气:
“我兴许需要很多个晚上,要好好地熬汤,小心地处理虾仁..皮厚不厚,薄不薄..但很多人不喜欢了..老头子我也看不到那欣喜的表情了..”
“..今天是老头子最后一天做细蓉了..小方,多吃一点..你以前可喜欢吃了..”
李伯仍旧保持着笑容,莎莲娜的妆容也早已划开,泪水止不住自双眸坠落。
她用力地握着木筷子,一刻不停地吃完了两碗细蓉,而后筷子如失去力量般掉落在地上,嚎啕的哭声刺破了默然的安静。
洪云拍了拍她的肩膀,李伯缓缓地收拾好东西,用那白色抹布细细地擦拭着餐车的表面,最后再将木碗与木筷子整齐地放好。
他微笑着对着洪云点点头,“小伙子,她是个好女孩,她最喜欢这碗细蓉了,以后多做给她吃..”
吱啦的响声从清晰到逐渐模糊,那个身影伛偻着消失在很远很远的路口。
路灯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从未出现过,又从未结束。
夜幕已经降临,街道上的人渐行渐远,一切皆成为过往。
唯一余下的,也许便是那存放着的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