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孩子,满了月,霍麻掌管了家务之后立即召开家庭会议,说,这家里的一草一木每一颗粮食每一滴油我心里可是都有数的,谁要动用得跟我说一声。
“咱们家务穷,可经不起糟蹋,不精打细算过日子,以后就得饿死。”
每次大姐去廖启明家走亲戚,霍麻就是冷言冷语,像防贼一样防着她。
可说是大姐走一步,她就跟一步,生怕被人顺走什么东西。
但日防夜防,还是防不住六婆婆偷偷支援女儿。
今天悄悄送一斤米过去,每天又带话给大姐说,藿麻回娘家了你快过来,我刚晒了二十斤胡豆,你带回家去正好做一缸酱,你们一家八口吃个满年不成问题。
“幺女啊,咱们家刚杀了猪,我偷偷地旋了一块边油下来,就藏在谷草堆里,你快来拿,等两天可就臭了。”
“我床下藏了一瓶煤油,你要不要,要就过来拿。”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藿麻知道之后就跟婆婆吵。
哭着说:“妈,咱们家的日子都过成这样,我千辛万苦存了点东西,你都顺给大姐,你这是做什么呀?是是是,大姐的日子苦,可你这么一干,我们的日子也苦。没错,大姐是你身上掉下的肉,难道启明不是你亲生的,廖勇不是你的亲孙子?”
廖勇是她和廖启明的儿子,身体不是太好,必须加强营养。
可家里但凡有点吃的,都被婆婆悄悄给了大姐,这叫什么事儿?
当年六婆婆才六十出头,身体还好,中气也足,媳妇在自己面前说重话?那自然是不依的。
两婆媳吵架多了,感情就淡了。
老太太每天就在晒场上跟其他老人数落媳妇不孝,说到伤心的时候还抹起了眼泪。
听到这事,廖启明就冒火了,说,妈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在坏儿子的名声吗,我对你可是很孝顺的。大姐每次来偷东西,我都看到了,可我说什么了?霍麻每次和我闹,都是你儿子给顶下来的。我也心疼大姐,为了大姐我都和霍麻都打过架,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再这么干,咱可就不留情面了。
六婆婆又闹,哭着用头去撞墙:“我是你妈,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我给谁谁也管不着。不孝的畜生啊,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
就用头去撞墙。
廖启明没办法,竟被气哭了。
事情的爆发缘于两米布票。
那年头生活困难,什么都要票据。买粮食要粮票,买油要油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
粮食、菜子油、猪肉农民可以自己生产,但这里却没有棉花。所以,村里人的衣服都需要去买,得用粮食跟人换票。
廖启明的儿子廖勇生下来的时候很瘦,体重只有三斤,满面皱纹,长得后很吓人。你想啊,一只老母鸡都六七斤,三斤大的婴儿那简直就是没眼睛看。
因为营养不良,小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但凡吹点风就会发烧,喝点凉水就要拉肚子。
可廖勇这娃读书却非常攒劲,意思是很厉害。
八十年代农村学校教学质量差,升学率约等于无,很多小孩子也只能考上乡镇中学,初中一读完就回家务农。
廖勇却厉害,每次考试都是年纪第一,小学毕业更是直接以双百分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中学。
全家人高兴之余又犯愁,进城读书是好事,可学费从哪里来呢?
霍麻一拍桌子:“咱们家五代农民,好不容易出了能读的,怎么都要供出来,大不了咱们每天只吃一顿饭。”
就这样,廖勇一路读上去,初中,高中,大学。
毕业后就在城里参加工作,现在地区市一家4S店做经理,年薪十来万。又讨了个城里婆娘,买了房子生了儿子。
虽然说这点成就和知乎人均百万比起来就是勉强够吃饭,但在本地也算是非常成功的。
廖启明和他母亲矛盾的爆发起于廖勇考上县重点中学的第一学期。
红石村距离县城不是很远吗,又没有车。小伙子只能住校,节假日和寒暑假才能回家一次。
在那个年代供一个娃读书对农民家庭来说是不小的负担,首先每学期十几块的学杂书本费。学校的宿舍免费姑且不提,至于吃饭,则由家里把米送去食堂存着。平时的菜钱一学期十块,反正也都是青菜萝卜,一星期吃一次肉。
廖勇是九月份到学校报道的,红石村冬天又热,家里人也忽略了,没有给娃准备冬装。
国庆节一过,城里就开始下起了绵绵秋雨,可怜廖勇只穿了一件单衣,冷得瑟瑟发抖。
霍麻去看儿子,看到廖勇煞白的小脸,心疼得直掉眼泪。说是妈妈的错,妈妈没本事让娃你吃苦了。小勇你放心,妈回去就跟你做棉衣,妈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你受冻。
回家之后,她和廖启明商量了一下,背了十斤黄豆跟刘永华岳父龚清换了两米布票,准备进城买点布和棉花回家给娃纳一套冬装。
上世八十年代的时候街上还没有什么成衣铺子,农民的衣服都得自己买了布找裁缝做。
龚清是家中的独子,但他三个妹妹都嫁到平坝地区,生活条件不错,经常帮助娘家。因此,龚清家条件很不错的,手上积攒了不少布票、粮票。
布票换回家后,霍麻就张罗着再去什么地方弄点棉花。
棉花可是紧缺物资,本省也没人种,任她抓破脑袋也想不出辙。
就在这个时候,有村民提醒她要不在山上摘点野棉花,那玩意儿比真的棉花还软还暖和。
野棉花又叫满天星、野牡丹、接骨莲,粉红色和白色的花,很漂亮,花谢后会长出大活络丸大小的绒毛团,农民常用这种绒毛攘被子和枕头,是上好的保暖植物纤维。
这种植物生长在低海拔气候潮湿的山地,红石村却不产。
霍麻娘家那边山上倒是不少,恰好到了农闲季节,两口子就到了霍家忙了几日,终于摘够了做一件棉衣所需的野棉花。
他们兴冲冲回家拿布票去扯布的时候,却发现布票怎么找也找不着。
这可是家中最值钱的财物之一,廖启明就急了,问妻子你放哪里了,不是说在衣柜里吗,怎么没有,枕头下也没有,席子下呢……你这人,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做事就不能上点心……会不会是被耗子拖去了。
霍麻吓得满头冷汗,连声说这么值钱的东西我怎么敢乱放,就是在柜子里呀。你说是被耗子拖去了,耗子别的东西不拖单单拖布票?再说了,咱们家穷成这样,哪里来的耗子?
两口子翻箱捣柜半天,却怎么也找不着。
突然,霍麻道,启明我听人说咱们不在这两天大姐又来过,是不是妈把票偷去给大姐了?
廖启明闻言就恼了,骂老婆你说什么,你说我妈是小偷,你放屁。再说,再说,老子打死你。
说到气愤处,就锤了霍麻一拳。
霍麻不依,和身扑上,说,你妈就是小偷。这些年,从咱们家偷的东西还少吗,柴米油盐,只要她拿得动的,都朝大姐家搬。
廖启明说那是我大姐,大姐日子过不下去,我做兄弟帮她又怎么了?
霍麻说她日子过不下去,我日子还过不下去呢,你就不心疼心疼我,廖启明,今天我跟你没玩。
两口子狠狠地吵了一架,冷战了好几天才和好。
下来之后,霍麻还是不服气,又问六婆婆,说妈,那布票是我们给小勇做棉衣的。小勇都冻成那样了,城里的冬天冷得很,那是要死人的,可开不得玩笑。你要什么东西跟我们说就是,我们什么时候短过你的。是是是,大姐家是困难,不能不管。问题是,救急不救穷,你不可能帮她一辈子吧?
是是是,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她的两个个娃是你亲外孙。但是,你以前送过去的东西最后还不是落到她男人,她公公婆婆和爷爷奶奶口中,咱们可没有义务管他们。
如果布票是你拿去给大姐的就跟我说一声,我去找大姐,说明这事,大姐应该能够理解的。
妈,你怎么不吱声啊,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不能再拖。再拖,布料做成了衣服给别人穿上,小勇怎么办?
霍麻这番话已经把道理说得很清楚了,但老太太就是支支吾吾装聋做哑。
问的急了,她还发起火了,跑晒谷场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跟村里其他人数落起霍麻的不孝。
霍麻好几次忍无可忍要冲过去和婆婆吵,都被廖启明好说歹说拉住。
很快到了打露水节气,也就是霜降。
霜降这个节气对老一辈子人来说很重要,因为霜一落下来就到了种油菜的日子,也表示秋收后的农闲已经过去。按照本地风俗,妇女都会回娘家看望爹娘,看父母身体好好吗,还能下地干活吗,这个冬天打算怎么过。
那时候交通基本靠走,所以妇女得一大早起床出门,鞋子会被露水打湿,所谓打露水因此得名。
大姐照例回了娘家,还带了两个娃。
这两娃生得敦实,都是一身新衣服。
霍麻一看,这不就是用咱们家的布票做的吗?心中顿时恼火透了,就冲上去质问,说你今天来得好,就当着妈的面老实交代布票是不是你拿去的。
大姐说不是。
霍麻说,大姐咱们都是亲戚,以往你从我家拿东西走我装没看到,但这事实在过分,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大姐还是说不是她拿的。
六婆婆就冒火了,开始骂人,农村妇女没文化,怎么难听怎么来。
霍麻经受不住,对廖启明说,当家的,你别不吱声,你说说。
廖启明心里很痛苦,一边是亲妈和亲姐姐,一边是和自己相依相伴一生的妻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能怎么说呢,只得抱着脑袋蹲在一边不开腔。
八十年代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穷,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家人吵嘴的事情多了去,今天也不例外。如果不出意外,两家人大约就是吵上一架不欢而散,再过得一阵子也和好了。
可正当他们吵得上劲的时候,龚竹的父亲就慌张张地跑过来吼,你们还再吵还在吵,你家娃发高烧住院了,四十度,都抽风了。
原来,龚清今天凌晨两点就骑车进城卖新洋芋,去的时候廖启明托他给儿子廖勇带块新毛巾过去。娃的新毛巾从六岁起就开始用,都洗秃撸了毛,白板一张。
去了学校,就看到老师正背着小勇从学校跑出来,见着他,就吼,你是廖勇的老乡吧,快回去通知他家长,这娃已经烧糊涂了。他家长怎么搞的,这么冷的天还不给孩子穿棉衣,这下好了,冻坏了吧?
听到这事,霍麻哇一声哭起来,说,大姐,看看你干的好事,看看你干的好事,我绝不原谅你们,咱们以后没有你这个亲戚,给我滚,以后不许再来。
六婆婆听到女儿被骂,也恼了,口中不干不净地数落儿子和媳妇不孝。
霍麻哭得更大声,说,廖启明,这样的家我呆不下去了,离婚,我自己跟儿子过。你不心疼儿子,我心疼。再和你是一家人,儿子迟早要被你们廖家人害死,再和你是两口子,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廖启明这人性子挺寡淡的,任何人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惟独把儿子当成心头宝。
听到儿子高烧四十度,还抽了风,心中痛得如同刀搅,精神也崩溃了。
他猛地跳起来一脚把大姐踹倒在地,按在地上提着拳头就不要命地揍。口中只颠来倒去一句:“打死你这个小偷,打死你这个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