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湲不知道他正在经历工业革命的历史进程,他很幸运可以看到这个进程,但同样不太可能看到结局。
工业革命的先驱,在摸索中前进,没有一个一百年时间是很难完成的。后继者可能只需要二三十年就能完成,但那是建立在先驱的基础上,有先驱探索出来的经验可以参考,有先驱打造的渠道可以借用。
可是在先驱工业革命期间,这些后继者没有任何能力相竞争,大宋只落后了东藩一步,但却步步落后。
他们也有机器化生产,但却开始沦为东藩的原料基地。徐州的铁矿不在冶炼生铁,而是直接卖给山东的钢厂。苏州的缫丝工厂不在自制机器,而是直接购买山东的铁木机。福建的水力纺纱机出产的棉纱,开始出口山东等地织成棉布。这里的织布机采用牲口转动,成本比水力高,但比人力低。
大规模的工业革命,是冶金业推动的,而不是蒸汽机。冶金让各种机器变得更加坚固,变得更加精巧。
水力和畜力分别取代了蒸汽机的作用,虽然效率和成本上更高一些,可畜力机器,依然带来了产业集中,水力机器,依然带来了产量扩大。最终催生了成熟的机器产业。
各种工作母机也开始出现,轴承、杠杆大量出现。
蒸汽机的前身,一些精巧的仪器还停留在玩意阶段。
一些原始的力学理论正在成型,数学和几何学已经普及,天文学大发展,行星运行规律被总结了出来。正等待一个牛顿这样的人总结出万有引力。
李慢侯已经确信,工业革命真的开始了,一旦开始就不可逆,将重塑一个文明,重塑整个世界。
而他看不到结局,但他的下一代,很大概率能看到这个结局,并享受到最终的成果。
绍兴十年,李慢侯的长子李靖已经来到大东洲十年,中间他只回去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扎根大东洲。
经历过朝廷削藩这样的波折之后,李靖在大东洲的地位依然稳固,他是这片新大陆上最特殊的一个,是最大的权贵,甚至是唯一的权贵。
如今的天下,实际上就是两大强权在竞赛的格局,一方是小而强,燕王为旗帜的生机勃勃的东藩集团,另一方是大而弱,但根基十分雄厚的大宋朝廷。
整个世界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围绕着这两大强权的博弈而转动的。
不过燕王代表的东藩也好,官僚集团控制的大宋也罢,这些年来虽然屡有摩擦,可大体都保持着克制。
最大的一次冲突,就是岳飞之死而引发的燕王饮马长江事件,最后也以皇帝接受审判,秦桧被处死刑而告终,没有发生直接的大战。
关于那次事件,众说纷纭。有人深信,是燕王不想篡夺大宋基业,主流学者如今都认为燕王虽然不是什么忠臣孝子,但却是顾及脸面的人,是历史上的曹操。包括大宋的官僚现在都相信,燕王确实无心皇位,只想做曹操。可是大宋朝廷却从未对东藩集团放松过警惕,因为李慢侯只想做曹操,可李慢侯的继承者未必不想做曹丕。甚至他们深信,一旦燕王权位传到二世手中,大宋很可能就要改姓。中州下一个王朝,很可能定国号为燕。
虽然主流如此认识已经相当消极,可依然有一批学者坚信,李慢侯不是不想谋朝篡位,只是不敢而已。当时辽东金国未灭,漠北草原不安,燕王不敢将大军长期派往江南作战,因此和谈之后,才迅速北上防范。假如当时金国已灭,漠北臣服,燕王大军恐怕早就搜山检海下江南了。
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可换一个看皇位胜过一切的枭雄,断然不会放弃当时的良机。秦桧收兵权,弄残了岳家军、韩家军这样的朝廷主力官军,让江藩、西藩集团离心离德,当时燕王拥有绝对的军事优势,可当时燕王就是放弃了南下。
加上后来,燕王在六十大寿之后急流勇退,将东藩政权交给了李睿这样的官僚势力,变相证明,燕王确实对于皇位没有觊觎之心。
作为儿子,李靖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他虽然不认可,但却能理解父亲的想法。他知道他父王不是一个热衷于虚名和地位的人,之所以不争皇位,只是因为不想造成生灵涂炭。当时燕军下了江南,辽东的金国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必然借机反击
。会宁府的兀术势力,当时优势很大,如果燕王无法支持辽东的挞懒,兀术必然会将挞懒消灭,重新统一女真集团。等燕王夺取皇位之后,将会面对一个重新凝聚起来的女真集团。
更何况,当时燕军一旦陷入江南,无法速战速决的话,统一辽东的兀术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必然会再次入关。女真入寇,燕军后方空虚的情况下,十分危险。
所以那次燕王南下以和平收场,燕王夺取了河北之地,重新将目光看向北方。并在之后几年,扶持挞懒,打击兀术,最终将金国磨灭。
金国灭亡之后,燕王事实上已经得到了南下一统江山的机会,但他依然没有南下。有人说,是因为这时候的朝廷,已经今非昔比。重建了家军体系,还编练了十万俍兵,即便燕王南下,也无济于事。
这也有一定的道理,可最根本的,还是燕王不想夺权。
没想到燕王不想夺权,燕王一手扶持的晏湲,却反了燕王。他在江北积累了足够的政绩,然后以跟燕王决裂为投名状,终于得到大宋朝廷的认可,入朝为相。之后,晏湲彻底跟燕王决裂,成为大宋朝廷打压燕王的先行军。
晏湲的态度,最终酿成了第二次朝廷和东藩集团的大危机。
这次大危机虽然还是有惊无险的和平解决,但却将大东洲的李靖彻底摆上了台面。
这次大博弈之前,就连李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多重要,他甚至跟大多数人一样,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旗帜,一个棋子而已。
晏湲代表的朝廷和李睿代表的东藩,在博弈的时候,也确实将李靖视作棋子。晏湲用朝廷的名义,册封李靖为东洲郡王,紧接着李睿就摆开一副剿灭东洲郡王的架势,他父亲也派人来游说,最终迫使李靖接受大东洲以藩镇的身份加入东藩集团,签订了东藩条法,成为东藩集团中的一个成员。
在纷乱的博弈期间,李靖自己完全看不清命运,他时而野心燃起,恨不能点齐兵马,跟东藩的十二都厮杀一场,然后割据大平原。时而担忧不已,担心失败之后,失去一切。患得患失之际,他选择了退缩,选择了一个最保守的方向,跟各方妥协。接受朝廷册封,同时以藩镇身份加入东藩,两不得罪。
这看似保守的策略,反而让李靖立刻占据了主动,大博弈之后,他突然发现,他不再是棋子了,彻底站到了前台,跳出了棋局,他现在也是一个可以操盘下棋的棋手了,跟李睿和晏湲一样,他现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以及一个庞大的政治集团的命运。
大博弈期间,不但李靖很混乱,整个大东洲都很混乱。当时所有势力都在站队,都面临着选择燕王长子李靖和朝廷一方,还是选择燕王退休后的东藩官僚集团一方。
许多人站在了李靖这一边,大平原地区的征服者家族自不用说,这些人只有以李靖为旗帜,才能彻底改变他们的背景,就连十二都内部,竟然都出现了大批李靖的支持者。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李靖并不笨,相反他母亲将他教育的极好,他野心勃勃,最关键的是,他人脉深厚。不管是燕王长子的身份,还是晏氏外甥的身份,都让他被许多势力看重,有许多势力在背后支持他。
已经在大东洲东部立足的朝廷,当然支持晏湲,这自不用说,十二都才是东洲最强大的势力集团,可十二都中竟然有大量李靖的支持者,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正是十二都的支持力量,让李靖在大博弈之后,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地位。
以前他代表很多势力的利益,是许多势力的棋子,可如今他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而是一个可以主掌自己命运的棋手。
原本他手里的力量,只有大平原地区的征服者家族。这些人在李靖来到大东洲之前,日子过得都十分凄惨。哭山落基山脉绵长险峻,很难翻越。几条山道都很难走,北方的山道终年积雪,每次过山甚至都会死人,南方的山道则隔着隔壁沙漠,都是无法通行之地。
艰难的运输条件,让这些征服者家族,在东洲生番的汪洋大海中,生存的十分艰难。虽然他们一个个都征服了广袤的土地和部族,也有许多在征服的过程中被生番消灭。他们被流放到了一片死地,挣扎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