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婆子等回了她家的鬼丈夫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浔溪村。
众人开始只当个笑话,接着很快地主家里传出了吵嚷声,看热闹的村民开始聚在了地主家门前。
有胆大的还趁乱钻进了地主家。
这地主家的院子很怪,圈了上百亩地,建了很高的院墙,但实用的房子却不多。
大院之内还有一重围墙,围起了一个小庭院,小庭院的墙同样很高,而且极厚,参与盖房的浔溪村村民都知道,那院墙厚达一丈。墙外还挖出深深的壕沟,跟外面的浔溪相通,环绕庭院一周。
进了他家大门,看见的是一条石径,直通庭院前门。石径两侧,是密植的竹林,竹林夹在外墙和庭院之间,如同一个个卫兵一般,要前往庭院,必须穿过竹林,石径又是必经之路,可以说守住石径,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穿过石径,门前宽阔的水沟之上是一座石桥,过了石桥才能进门,石桥又是一处险要。
过了石桥,进了大门,里面是一个小院。
东西厢各十间厢房,正屋只有三间房,围起了一个大院子。
院子中只有一口井。
此时三个乞儿站在院子里,其中一个最高大的,正冲着正房大喊。
“赵轻卿,你给老子说清楚。我怎么就死了!”
正房房门紧闭,没人回应,十几个家丁将三个乞儿围在中间,手里握着刀子。
趁着没有家丁护院,不少村民溜进来,看到这热闹景致,不由心中嘀咕,这是要打起来了?
乞儿依然在叫嚣:“我跟你说。这事没完!你今天要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去官府告你去我!”
乞儿越骂越起劲:“你出不出来?别以为你姓赵我就怕了你!”
骂着跳起脚来骂:“赵轻卿。你听见了没有,你给我马上出来。不然我烧你屋子!”
乞儿骂着,他旁边那个村民都认识的疯婆子一个劲的抽泣。
村民们都暗骂这乞儿夫妻不识好歹,疯婆子吃住都在人家,竟敢如此叫嚣。
突然村民意识到,疯婆子的丈夫不是死了吗?又响起曹万说的鬼来,众人心中一惊,就有不少人逃了出去,也有胆大的,蠢笨的,继续看热闹。
众人不知道的是,此时在正屋内,一个女人笑的都要抽过去了。
“姐姐,他这样骂你,你还笑?”
一个妙龄女子坐在绣桌前,对笑的前仰后合,不断擦眼泪的妇人说道。
房子里还有好几个妇人,三四个都趴在窗口朝外偷看,脸上的焦急之色恨不能马上出去的样子,不是回头看看妇人,眼中带着乞求。
妙龄女子道:“要我说,你现在出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说完妙龄女子自己也笑了。
妇人任俊,收起笑声:“你以为他真想让我出去?”
女子道:“他不是在叫阵吗?”
妇人道:“我看他都怕死了,生怕我现在出去,他下不来台。没见句句不离不怕我。”
女子道:“那他还敢骂你?”
妇人冷笑一声:“男人嘛。给妻子出气呢。”
接着对其他已经快忍不住要闯出去的妇人道:“你们都听好了,谁都不准出去!”
女子又问:“既是给金枝出气,怎么一句也没提?”
妇人又道:“他敢说一句,我早出去了!”
女子娇嗔:“你们俩倒心有灵犀,更像是一对儿。”
妇人正色:“我有夫,他有妻,不许乱嚼舌根子!”
女子吐舌头:“知道了。”
趴着门缝窥探的几个妇人急了,转头乞求:“夫人。李大官人找火要烧房子哩。让奴家等出去劝他一劝罢。”
正在叫骂的乞儿停了下来。
“怎么了,金枝?”
从刚才开始就痛哭不止,怎么劝都劝不住的发妻拉了拉他的袖子。
“官人。算了吧。”
看着自己的丈夫一边叫骂,一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声言要找火,要烧了屋子,金枝反而退缩了。
金枝就是疯婆子,疯婆子就是金枝。
乞儿就是他的官人,她的官人,当然是李慢侯,李慢侯就是乞儿。
另外一个乞儿,自然是李四,此时也跟着劝说。
“大官人,消消气。许是误会呢!”
当然是误会了,李慢侯比谁都清楚,金枝说茂德帝姬造谣他死了。这事儿听着就不靠谱,公主犯得着造这种谣言?
但金枝见面后,抑制不住的委屈,是个人都能看出去。这种委屈,未必能说出来,至少金枝是说不出去来的。
李慢侯知道,自己的小妻子在这里受了说不出的委屈,却受不了这种气,才拿造谣来说事儿。李慢侯也正好拿造谣来撒气,撒的不是他自己的气,而是金枝的委屈。他相信公主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不会这时候给他难堪。但他也有些怕,万一公主来了脾气,硬刚起来,他就下不来台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公主的房门此时竟然打开了。
这下真的下不了台了,硬着头皮也得上。
李慢侯哼了一声:“开了门正好,看我收拾她!”
说完脚下生风,快步跑向门前,两个妇人从他身旁跑过,他也走进了房门。
两个公主怔怔的看着他。
李慢侯就站在门口,身上还背着没来得及放下的书篓。
一脸沧桑,身形精瘦,破衣烂衫,隔着三步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臭气。
突然坐在绣桌后的茂德帝姬两股泪水忍不住滑落下来。
再次见面,心有百感,看她流泪,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时候金枝也追了过来。
李慢侯立刻有了说辞:“瞧瞧。都给我骂哭了!”
金枝看了一眼茂德帝姬,又怕又恨,看到她哭,委屈早消了八分。
李慢侯见状,将她推出门:“你先回去,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让我再教训教训她,给她长点教训!”
“罢了,官人。许是真的误会了。我带你回去先洗一洗,在吃口热乎饭。你都瘦成这样了!”
说着哭了起来。
她只顾着诉苦了,一直都没来得及关心自己丈夫,其实早就想让他别骂了。
李慢侯将她推着,一直推到院子里,交代她做饭,烧水。
金枝面带迟疑的去了,还交代李慢侯不要孟浪。
李慢侯再次转身走进公主屋内,顺手关上门。
公主已经起身,走到了绣桌前,妹妹柔福帝姬在一旁不知道该走该留。
接着就看到了一幕她想过,但一直不敢相信的画面,她姐姐茂德帝姬几步就奔到了李大官人面前,直接钻进了他的怀里。
“姐姐,我在这呢!”
茂德帝姬似没有听见一般。
李慢侯也在用力推她:“公主。我身上太脏了!”
从怀里出来,茂德帝姬一边哭,一边伸手摸李慢侯杂草一样的头发,摸他油汤里滚过似的胡子,闻他冲进鼻子里的臭气。
她突然大哭起来:“你受苦了!”
她当然不会因为李慢侯受苦而这么难过,能让她情感崩溃,只因这受苦的原因。
李慢侯安抚住她:“不算白受!”
茂德帝姬站在他身前,脸上带着痛苦之色,带着又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答案的复杂心情,问了一个问题:
“你都准备好了?”
李慢侯点点头,接着拧动身体,将身上的书篓摘了下来,两步上前,放到绣桌上。
“都在这里了!”
什么都在这里?
茂德帝姬不敢看,柔福帝姬好奇的打开书篓,拿出一捆捆包扎好的宣纸,以及几册翻烂的书,孙子兵法、司马法、吴子、六韬、三略、尉缭子、唐李问对、孙膑兵法、将苑、何博士备论等,竟然都是兵书。
又打开那宣纸,竟是一页页的山川地理图,还有一些3、7、5、6之类的古怪符号记在旁边。
看了几页,柔福帝姬也看不明白,在看她姐姐。
她姐姐眼泪长流,问道:“做文官可好?”
李大官人却摇头:“须得是武将!”
姐姐又问:“做武将定能救国?”
李大官人摇头:“国家积弊深重,唯有放手一搏!”
听这意思,李大官人是想让姐姐举荐他去做武将?
柔福帝姬好奇的说道:“你要投笔从戎,才画了这些?”
李慢侯笑道:“公主说的对。这些都是备考。”
柔福正好奇要问他是否要考画院,却见李慢侯竟恭恭敬敬朝着她躬身作揖。
“恳请公主举荐在下!”
柔福帝姬满脑子疑问不待问,敲门声响起。
金枝在喊:“官人。煮了碗汤面,你先打个尖儿。”
茂德帝姬则一边擦眼泪,一边神情庄重起来,沉声道:
“打什么尖,今个儿,开家宴!”
不等金枝第二次敲门,李慢侯就打开了门栓,金枝透过缝隙,看到茂德帝姬脸上纵横的泪水,心里颇为不忍,也不知道自家官人把这夫人如何了?
她确实受了委屈。今天之前,把这夫人恨死了。至于受了什么委屈,无外乎被排挤了。
以前在船上的时候,是她排挤这个夫人,可到了这里。突然转了角色,夫人手里多了一些帮手,不但两个丫鬟都听她的,家里上上下下的家丁、仆役都是夫人的人。
加上这夫人手段高明,一开始翠楼里就熟识的周氏和宋氏还能帮她,可渐渐的,张三的浑家周氏,李四的浑家宋氏,全都站在了夫人一边,就连她亲亲的弟媳马氏,竟然都唯这夫人马首是瞻,除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张妙常,府里上上下下每一个肯跟她说话的。
结果她犯了脾气,自己一个人住,一个人做饭吃,跟其他人也不再来往,日子越过越孤单,越孤单越想念丈夫,于是日盼夜盼,做梦都想着丈夫第二天准回来,好容易盼回来了,一年多的委屈顷刻间爆发,哭了一路,硬是忍不住收声说句话,丈夫问原因,他说夫人说他死了,所以她才难过。
其实金枝知道,这并不是府里的人造谣,而是府外的那些村民瞎嚼舌。但实在气不过,又说不出,只好用这理由搪塞,让丈夫替她出口气。
跟金枝一道出来,走回金枝的屋子。
“你就住这里?”
最外面的一角,金枝占了一个厢房。
房子不大,但这家的房子都不错,一水的青砖大瓦房,茂德帝姬不差钱,以她带到江南的财富,别说这种精心打造的宅院,苏州园林都造的起。
李慢侯当年帮茂德帝姬转移了不下四百万贯财产,大多换成了盐引和茶引,交由茂德帝姬的心腹带到江南变现,接着购买各种资产,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地产。
光是土地,整个江南就不下八十万亩,全都在苏杭等地。显然三四百万贯的资本,不可能买到这么庞大的地产。实在是赶了一个巧,原来不止汴京的蔡京党羽在玩命的变卖家产攀附权贵,江南这里也一样。
相比汴京,苏杭一带的朱勔党羽更加集中,而且更加惊恐。有资格做蔡京党羽的,大多都是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蔡京这个人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还有一股文士风骨,那就是喜欢提拔有才学的人。吴敏就是这样被提拔的,而且蔡京还颇有心胸,当年吴敏高中后,蔡京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才学,就想将女儿嫁给吴敏,结果吴敏年轻气盛,嫌弃蔡京名声不好,蔡京竟然也不在意,继续在官场上帮助这个年轻人。
当蔡京力荐吴敏进中书省的时候,中书省官员反对,认为不合祖制,希望吴敏从更小的官职做起,但蔡京直接跑去了宋徽宗哪里,要来了皇帝的御笔,请了圣旨越级提拔了吴敏。吴敏后来又提拔了李纲,并且跟李纲一起尽可能保护蔡京。
有吴敏和李纲保护,蔡京都还屡次被贬。朱勔是一个没什么跟脚的佞臣,全靠给皇帝搜刮奇珍异宝得到宠爱,父辈也只是蔡京门下一个小官而已。朱勔的所谓党羽,也大多数是这种人,尤其多的是一些打手,一些在地方上做脏事的人,要不择手段的搜刮百姓,太干净的人是做不了的。
结果朱勔一倒,那些因为朱勔而在东南地区做官的,立刻就被罢官。其他党羽则惶惶不可终日,想方设法变卖家产,托人送到汴京巴结新贵。这些党羽,很多都没多少文化,文人雅士的东西他们不是很喜欢,眼里只认银钱和土地,因此搜刮了大量地产,大都来路不正,朱勔一个人搜刮了三十万亩,他的党羽搜刮的,不止他的十倍。这些人送光了银钱后,也就只能变卖地产了。
但这时候他们发现,想变卖都找不到买家。原因很简单,他们急于卖地筹钱,是因为地即便不卖,万一朝廷问罪,也是保不住的,因此卖起来没那么心疼。但买家也怕朝廷问罪,一旦他们被问罪,买来的地转眼间就被官府抄走了,岂不白白丢了钱。朱勔党羽在江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跟朱勔一样,大都是本地人,别人也都认识他们,尤其是那些做土地买卖的牙子,谁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因此本地人大都不敢接手这些烫手的山芋,可是公主府敢接。
结果这些党羽但凡敢贱卖的,公主府的人就敢接手。当然麻烦不是没有,先后买下了八十万亩良田,近半都被官府查封了。不过他们不怕,等公主身份公开,当地官府只能乖乖再把这些地产交出来。他们这些权贵兼并土地,就是这么的霸道。
之所以选择落户在太湖南岸的浔溪村,正是因为在这里买下了大量地产,之前分属于好几个朱勔党羽,都不算太大的官。而且这里的土地连成了一片,显然不可能是通过买卖慢慢攒下的,而是通过手段,逼迫原主出卖的。谁叫这里靠近太湖,谁叫太湖里出花石呢,太方便朱勔党羽敲诈勒索当地人了,谁家里但凡有点石头,都敢说成太湖石,用黄布封了,让主人送去开封献给皇帝,主人还不得乖乖的就范,说让卖房子就卖房子,说让卖地就卖地,就这样,散碎了上千年的太湖一带土地,在朱勔掌权的二十年时间里,高度集中了起来。
原本李慢侯通过钱引转移财产,只求能够保住本,谁想公主府的人够狠辣,竟狠狠的赚了一笔。
然后选择太湖这里安家,因为浔溪村这里,此时还只是一个不发达的乡下,从北方来的商船南下都经过东边的运河,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也就是西方湖州生产的生丝,会经过浔溪村北的运河运输。而湖州的生丝,虽然在江南已经颇有名气,可规模依然算不上大,因为丝绸生产中心在黄淮和四川,还没到江南呢。
因此浔溪村这个地方,犹如一个大路旁边的村庄,交通也方便,却非常安静,非常适合隐藏。另外还直通太湖,一旦有情况,坐船往太湖里一扎,谁都找不到。
当李慢侯到来后,院子已经盖的差不多了,他确认了一下地理位置后,颇有些兴奋。因为他发现,这里赫然就是南宋时期发达起来的南浔。到了明清时期,湖州生丝规模扩大后,南浔的富商甲天下,号称一个湖州城比不了半个南浔镇,百万两巨资的富商,在这里就不下十个。
于是李慢侯建议,反正公主手里还有大量的现金,不如就全部投在这里,兴建码头,商铺等地产,坐等地价升值。
而李慢侯自己,则出门游历去了,靖康元年的冬天出门,靖康二年的年前才回来。
整整一年,踏遍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