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郭永坤见到了高山牛奶厂的厂长。
“辛苦了小赵。”
“郭总言重了,你们聊。”厂办的秘书小赵,笑着告辞离开,并带上房门。
郭永坤打量了一眼沙发旁的那位……大叔,或许这样称呼更为合适,对方应该接近六十岁的年纪,称呼爷爷又感觉不妥。
他穿黑布裤子、老式的外兜蓝袄子,戴一顶同色的老干部帽,面相瘦削而刚毅,看得出来是个性格直爽,做事有毅力的人。
他在郭永坤进门时,已经站了起来,此刻同样打量着郭永坤,眼里难以掩饰的有些诧异,感觉对方比报纸上登的相片还年轻。
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作为,后生可畏啊。可能,他真的是老了……
“郭厂……总,你好。”
对方作势就要鞠一躬,郭永坤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托住,他可当不起。
“大叔,这可使不得,来,坐坐,不用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咱们有事谈事。”
大叔笑了笑,感觉这小伙子挺对自己的胃口,他也不喜欢现在社会上流行的那套,一个字——假!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后,郭永坤端起茶壶给对方添了茶,边问道:“您是高山牛奶厂的厂长?”
“对。我叫刘勇来。”
“那我就叫你来叔吧。”郭永坤笑着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还没退休,不过既然在位置上,那么名义上讲,接下来就是他的下属,也算自己人。
“好。”刘勇来咧嘴一笑,露出微黄的牙齿。
“来叔,你今天过来是?”
提起这个,刘勇来又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想请郭总到厂里去一趟,给大家说两句。”
就这?
郭永坤不信,此事明显有内情。
“来叔,厂里现在还好吧?”他笑着问。
“唉……”刘勇来叹了口气,摇头道:“实在算不上好,现在不都提倡市场经济嘛,外面的牛奶厂全进来了,竞争很大,厂里的销量越来越差,赚的钱还不够奶牛的饲料钱,职工已经两年没发过奖金,就是工资,现在也拖了大半年的……”
“财政不管?”郭永坤蹙了蹙眉。
刘勇来苦笑,“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其实我们厂已经亏了好几年,一直都是财政在贴补,现在他们有困难,我们……也没脸去要啊。”
看来市里的经济环境,比我想象的还恶劣呀……郭永坤心想。
任何改革都伴随有阵痛,市场经济的崛起,无疑打了很多国营工厂一个措手不及,迅速变通的,或许还能生存下去,而反应稍慢的,可能就已经奄奄一息。
这就是代价。
80年代国营工厂的数量与规模,后世的孩子们恐怕难以想象,正是它们养活了四万万中华儿女。
而多年之后,我们再看国有企业时,耳熟能详,其实就那么几个。
超过九成的国营工厂,都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大半年不发工资,那职工们怎么生活?”郭永坤皱着眉头问。
“能怎么办,勒紧裤袋过日子呗。以前敢到菜市场挑菜,现在很多人只能等快关门时,跑过去捡点烂叶子,还得防着遇到熟人……”
这么严峻?
郭永坤沉默,他都没想到自己生活的城市,在繁华的表象之下,一部分工人阶级,生活竟已经如此潦倒。
类似的情形,自他记事之后,只在曾经90年代的下岗潮时,有所耳闻。
“不过现在好了。”刘勇来忽然笑了笑,道:“领导已经跟我们谈过话,说我们厂已经被你承包了,你是有大能耐的人,我们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你的报道,你肯定能让我们厂越来越好,所以……”
所以年底发不出工资,奖金更不用提,想请我过去送点精神安慰,让大家咬着牙度过这个难熬的春节?
郭永坤瞬间明白了来叔的想法。
“据说高山牛奶厂里面,有很多烈士英雄的家属?”
“嗯,有一些,一部分是抗洪救灾之类的烈士家属,一部分是死在战场上那些兄弟的家眷……”
刘勇来一句话还没说完,郭永坤很好捕捉到两个字——兄弟。
如此说来,眼前这位,岂不是老兵哥?
看到郭永坤用诧异的表情望过来,刘勇来知道他想问什么,呵呵笑道:“我以前当过兵,过鸭绿江打过老美。”
这句话令郭永坤肃然起敬!
“来叔,你也是英雄!”他由衷道。
刘勇来却是苦笑摇头,“我哪算什么英雄啊,打仗的时候因为年纪还小,总被安排在后方,没遭遇什么正面危险,真正的英雄,是那些冲锋在前的大哥们……”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有些哽咽,“可惜我没用啊,连他们的家人都照顾不好!我愧对他们!”
郭永坤大概有些明白,来叔早就到了的退休年龄,为什么没有回家享福,依然留在工作岗位上。
他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来叔,放心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明天上午就过去。”
“好,好,那就麻烦你了……”刘勇来眼角有些湿润,故意不去看他,连连致谢。
郭永坤感觉羞愧。
等来叔走后,郭永坤离开了工厂,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市政府。
他才发现自己对即将接手的三家工厂,了解的还过于片面。
在市政府待了一整个上午,与雷副市长等人也聊了聊,使郭永坤不光对三家工厂做了一个更深层次的了解,也对市里的经济形势,有了一个真实认知。
改革仍在继续,是一种摸着石头过河的方式,1985年开始实行的价格双轨制,显现出不小的弊端。
正所谓“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各大工厂的供销科,成为油水最充足的部门。
在一些非正规的操作下,很多过于便宜的商品,扰乱了市场行情,带来诸多方面的影响,包括工厂自身的利益。
上面决定进行价格改革、物价闯关,据说申海那边即将试点,河东这边可能会是第二批。
但郭永坤知道,它无法成功。
这种想法走进了误区,依旧使用计划的方式去调控市场经济,根本无法从本质上解决问题。
而失败的代价是惨痛的,通货膨胀不断加剧,商品从畅销变成滞销,各大工厂间三角债不断累积,最终导致1989年,我国经济陷入严重的倒春寒。
比较无奈的是,即便知道这些,他也无力改变什么。
他深感自己的渺小,他能照顾好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工厂,以及下面的职工。
离开市政府后,郭永坤驾驶着小奥拓,来到永年商行。
大概是因为午后的缘故,店里没什么生意,郭永年和铁头哥正蹲门外吞云吐雾,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我说永坤,你都这么大个老板了,还开个‘小毛驴’,该换辆车了。”铁头打趣道。
老板这个称呼,很新鲜,据说是南方传过来的。
“你连小毛驴都没有。”旁边的郭永年无情嘲讽。
“对呀,所以催他赶紧换车,然后这个小毛驴给我使呀。”
郭永年鼻子差点没气歪,“轮得到你?”
“你不是婶儿给算过命,说不能开车吗?”
“那是摩托车不能开!”
“再让婶儿算算汽车,八成也不能开。”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也是闲得蛋疼。
郭永坤笑了笑,不过身边有个经常能聊天打屁的朋友,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他越来越没有这种朋友了,包括小光、老王,这些人现在对他都不怎么放得开,仿佛他已经到了某种段位,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便调侃。
“哥,带生意给你做。”
“哦?啥生意,大不?”郭永年烟头一扔,站起身来。
“一万人的生意,你说大不大?”
“靠!”铁头瞬间激动,噌地一下跳起,“永坤,要什么你说,送货上门,包退包换!”
翌日上午。
高山牛奶厂。
这家工厂位于市区北郊,算是真正的郊区,建在半山坡上,只怕名字也因此而来。
厂还是不小的,分为两片区域,一片应该是加工厂,另一片就是饲养场。
三辆满载着货物的绿皮解放车,沿着石子和煤渣面好的路面,卖力地向半山腰上攀爬。
“咦?有车来了。”加工厂这边的门岗室里,两个小老头本在下象棋,听到动静纷纷起身,扒着窗户望外探头。
“三辆,好像还拖了货。咱们又买饲料了?”
“赊的吧。”
厂里哪有钱买饲料,还一下买三车。不过,总归是好事,能赊到也是本事。
两人走出小房间,一人去开铁闸门,另一人先从小侧门,走到外面。
头车缓缓停下。外面的小老头有些诧异,好像不是以前送饲料的人。
“你们哪个单位的?”
“永年商行!”不待郭永坤说话,旁边的铁头探出脑袋道。
他今天负责为大客户送货,郭永年驻店。
“……”小老头越发懵逼,这是个什么单位?
“干嘛的?”
“这话问的。”铁头嘿嘿笑道:“叔,我们给你们送温暖呀。”
“送……温暖。”
“你自己踮脚瞅瞅。”铁头伸手向后斗里示意。
小老头这才打量起车上拉的东西,瞬间眼前一亮,然后三两下居然直接扒了上去,这一看可不得了,车斗里码得满满当当,各种各样的俏皮商店。
像什么芝麻大饼、麦乳精、果丹皮、金丝猴奶糖、麻片酥……种类多得都数不完。嗯,还一箱一箱的,好多健力宝。
“这些都是送到我们厂的?”他从车栏杆上跳下,跑到车头窗边,昂着脑袋望着里面的人问。
“对,给你们送年货呀,怎么,不想要?”
谁不要谁是傻子!
小老头嘴都差点没乐歪,他都没想到今年过年还有年货可以拿。“老洪,你赶紧来看看!”
另一个小老头这时也走了过来,在同伴的示意一下,看过车斗里装的东西后,同样有些傻眼。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