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份新鲜出炉的小报,弹劾云萝和衡阳长公主的奏章如雪花一般的飞到了皇上的案头,堆积如山,却少有能够被皇上“临幸”,大多数连看都没有被看上一眼就扔进了火盆里付之一炬。
这还是云萝第一次被朝中官员弹劾,就连之前她行事张狂、当场劈开了吴国公府大门前的镇门兽,御史们弹劾的也是教女不严的衡阳长公主。
初次经历弹劾,云萝其实还觉得有些新鲜,这与她前世在军中触犯纪律后被批评教育有些类似又大不相同。
触犯纪律后好歹还要写上几千字的检讨,眼下这件事却被她的皇帝舅舅一手压了下去,并没有真正影响到云萝。
当然,写检讨她是从来都不惧的。
她家学渊博,幼时开蒙便是国学词典,奶奶曾想要把她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虽后来出了点意外,但知书达理的目的也算是勉强达成了,写起检讨来都是洋洋洒洒一大篇,辞藻丰富、语气极其诚恳,还能每次都一写两份,沈念只需重新抄写一遍就够了。
所以第一期大彧月报上的内容几乎全都出自她一人之手,虽是满篇的大白话,遣词却又层层推进,就连书生学子们都看得甚是过瘾。
作为试水的第一期,除了民生八卦之外其实并没有多少实质内容,但对于少有娱乐的大彧百姓来说,再小的八卦都能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况且,这报纸本身就是一件让人稀奇的稀罕物。
云萝一边关注着外面的反响,一边又要为第二期内容做准备,同时一车车的报纸从报馆里运送了出去,运出京城朝更远的州府发散,而乌石巷里的人家也终于知道了这新开的铺子卖的究竟是什么,归何人所有。
一时间,每天在报馆门外探头探脑的人更多了,木匠铺的掌柜也不觉得那些不像伙计的伙计是山上下来销赃的土匪了。
这天,云萝正在报馆二楼设计第二期的内容,楼下的伙计忽然来报说有客拜访。
不禁有些疑惑,谁会拜访她拜访到报馆里来?如今这里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好地方。
放下笔,随意的擦了擦手上沾染的墨迹,云萝就直接下楼了。
那几个人就站在乱糟糟的屋子中央,听到下楼的声音便转过身来,朝云萝拱手道:“见过郡主。”
云萝的脚步一顿,视线迅速的从他们身上扫过,然后走到近前,道:“刘大哥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来人正是中书令刘家的大公子刘雯,他身侧还站着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公子和一个姑娘。
刘雯先指着身旁的人介绍道:“这是我本家兄弟刘霖,这是秦御史家的二公子秦泽和秦大姑娘,我们对郡主的大彧月报都甚是好奇,冒然来访,还望郡主不要嫌我们烦扰。”
云萝第一眼就看向了秦大姑娘,这位有所耳闻却一直都没遇见过的刘雯的未婚妻。
确实如温如初所言,是个温柔雅致满身书香气的姑娘,娉婷婀娜,并没有很出色的容貌,但气质舒雅温柔,又落落大方。
她朝云萝说道:“机缘巧合,一直都不曾与郡主见面,但郡主的事迹却早有耳闻,心感佩服,今日终于有幸相见。”
云萝嘴角轻抿,摇头说道:“如今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应该是我感到蓬荜生辉。”
刘雯却说:“郡主过谦了,这实在是一方风水宝地。我如今日日在家闲读书,无聊得紧,不知郡主这里还缺不缺人手?在下不才,也就写文章还稍稍拿得出手。”
云萝愣了下,“你确定?”
“祖父也认为,与其在家闭门读书,不如到郡主这儿来增长些见识。”又指着刘霖说道,“我这位本家兄弟虽只有秀才的功名,但于文章一道也十分精通,且生性洒脱、不喜官场,不知是否能在郡主这儿谋一个差事?”
这哪里是想要谋个差事?分明是刘家给她送来的一个大礼包。
秦书媛与她兄长对视了一眼,也说道:“小女不才,却也读过几本书,观郡主之行事,心中甚是仰慕向往,不知是否有幸加入其中。”
这些主动送上门的助力,云萝自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知有多少人关注着这里的动静,中书令的嫡长孙带着本家兄弟和秦御史家的公子小姐前来并参与到了报馆编辑的事情,也迅速的被人知晓。
这天傍晚,刘喜刚从中书省衙门里出来,就被等候着的苏成恒忽然拉到了一边,咬耳朵道:“听说你家大郎都跑到安宁郡主的报馆里谋职去了?”
满朝文武,尚书令不是最魁梧的,但绝对是最胖的,中书令刘喜却身形干瘦,两人站在一块儿就是巨大的反差。
刘喜不由得往旁边让了让,总觉得跟这一大坨肥肉站得太近,连空气都浑浊了。
“是又如何?”
苏成恒“哎呦”了一声,“你可想好了?皇上说什么安宁郡主年少贪玩瞎胡闹,那都是借口,借口!那报纸你看了没有?如今还只是满篇的民间轶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触须蔓延到权贵世家,甚至是朝政大事啊!”
刘喜神色不改,连话都没有换一句,“那又如何?”
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刘喜的肩上,尚书令的两只眯眯眼都要拧成了一团,“你觉得这当真是安宁郡主一个小女娃娃的小打小闹吗?分明是皇上授意,就如之前那玉米土豆一般,把安宁郡主推在前面,不管她为此做出什么荒唐事都可用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含糊过去,满朝的大老爷们谁能剥下脸皮去跟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认真计较?”
当然,暗戳戳的针对又要另说。
刘大人张嘴就又想说一句“那又如何”。
苏成恒脸上的肥肉一抖,连忙挥着肥厚的大掌阻止他开口,而后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皇上这是要继续剥离朝政大权啊,真是……你是打定了注意要一门心思的站在那边了?”
刘喜斜了他一眼,肃容道:“我父亲的毕生心愿就是平定边关,朝政归一。皇上仁善英明,并非昏庸之辈,我自当跟随他左右。”
他说完这话就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又背对着尚书令说了一句,“皇上仁善,但并不懦弱,又正当壮年,我们却活不了几年了。”
不管尚书令听到这话之后的脸色如何,他这一次是真的径直离开了。
云萝不知道这两位大佬的对话,她正在忙着排版大彧月报的第二期,预备四月二十五日发放。
第二期的内容与第一期的大同小异,民间轶事和一个介绍玉米的版块,还加了一则告示,今年的第一茬玉米预计在六月收割,去年领取了种子的外地百姓收成后不必奔波入京还种子,安宁郡主会安排人带着契书到各县城回收并就近出售。
这一期发售,京城又掀起了一阵热潮,虽然一份报纸要价五文钱,但放出去的上万份报纸依然不出一天就被抢购一空,更多的报纸则被捆扎包裹好,装上马车送出了城外。
在人们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开始流窜起了一群肩上挎着个布包的灰衣汉子,他们有的瘸着腿,有的少了几根手指,有的瞎眼或缺了半边耳朵,有的虽肢体不缺但骨骼扭曲,有的干瘦如柴宛若病痨鬼……
他们走街串巷或找个隐蔽角落耳听八方,将搜集来的无数轶闻八卦汇聚到报馆之中。
“这些人曾是优秀的斥候,因伤残离开军中,也因伤残失去了谋生的能力。”景玥坐在马车里,远远的看着那边屋檐下席地而坐,与六旬老汉唠嗑闲话家常的灰衣汉子,目光晦涩。
无痕坐在前面车辕上,也看着那边说道:“郡主仁善,给了这些兄弟们另一条活路,他们虽因伤残不能上战场,也干不了重活,但走街串巷探听消息却正是他们所擅长的,又费不了许多力气。听说,郡主付给他们的薪资很是不少?”
景玥眼里的晦涩迅速散去,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街上卖报的每卖出一份就有一文钱。”
无痕“嚯”了一声,“每天只需卖出一百份就有一百文钱,一月就是三两银子,还真不少!可惜一个月才出两份。”
“以后会增加的。”景玥在车壁上叩了两下,“走吧,去傅府。”
马车缓缓驶离,那边的灰衣汉子似有察觉,转过头来看了一眼。
云萝今天没有去报馆,而是在她师父府上。
傅府现在正被紧张的气氛笼罩,正院中人来人往,每个人走路都是小跑着的,傅彰则叉着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五月初的日头并不灼热,他却整个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打湿了。
几乎不由自主的,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正房的窗外,趴着窗户恨不得从缝隙里穿透进去。
屋内,不时有女子的闷哼声传出,夹杂在稳婆有条不紊的指挥声中,甚是磨人。
傅彰几次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又担心影响了媳妇生孩子,不敢随便打扰,便拿头“砰砰”的撞窗棂子。
云萝都看不下去了,过去把他扯离了窗边,强行按在廊边的石凳上,“放心,师娘的胎位正,脉象稳,又身体健康,不会出问题的。”
季千羽五更天的时候突然肚子疼将要临盆,傅彰慌忙之下竟是直接跑去长公主府把刚起床的云萝拉到了傅府,结果云萝也只进去给师娘把了个脉就被从屋里赶出来,傅彰还被媳妇的娘家嫂子季夫人指责了一顿。
媳妇临盆,竟然让尚未成年的小姑娘进产房看诊接生,真是太荒唐了!
傅彰不敢回嘴,蔫头耷脑的带着徒儿等在了院子里,却真是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简直比上阵杀敌还要煎熬。
云萝把他按在凳子上后,垂眸看到他那两条抖成弹簧的腿,默默的撇开了眼。
管家忽然匆匆进来,说道:“将军,瑞王爷来了,正在前院花厅。”
傅彰用力的按了下抖个不停的腿,想也不想的说道:“在前头干啥?请王爷进来吧。”
管家下意识看了眼产房,迟疑道:“这……这不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的?又不是外人,你没瞧见老爷我站不起来了吗?”
管家……管家默默的退出去前院把瑞王爷请了进来。
景玥并非空手进来,手上还拎着好几个盒子,随手放在石桌上说道:“这是祖母早就准备好的补药,让我带过来交给大夫斟酌着使用,若是还缺什么,本王立刻派人回去拿。”
“劳烦老太妃记挂着。”又指着旁边的石凳说道,“王爷且在这儿坐会吧,我现在腿抖得厉害,有些站不起来。”
景玥垂眸看了眼他那抖得几乎要把座下的石凳都给掀翻的双腿,就近挑了个离云萝最近的凳子坐下,说道:“傅叔不必过于紧张,夫人一向身体健壮,必能平顺的生下小公子。”
傅彰用力的咳了一声,有些不高兴的说道:“怎么都说要生个小子?咋就不能是个闺女呢?”
“傅叔喜欢女儿?”
傅彰眉毛一扬,连腿都好像没那么抖了,“自然是软乎乎的小闺女最好,白白胖胖就跟小萝小时候一样。”
云萝:不提小时候,你还是我敬爱的师父!
景玥侧头看着云萝,眼眸之中一片波光潋滟,轻声说道:“我也喜欢女儿。”
云萝:“……”看我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