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到客来轩的时候,顾四小姐正拉着兄长哭得气都快要喘不上来。
“我不知道会这样的,王二姐姐来找我,说看到大哥摇摇晃晃的往那边去了,刚才在席上喝了不少酒也不知会不会出事,我担心大哥就跟她走了,没想到刚出园子就被人从后面打晕过去。我与她从没有过龃龉,她与华裳姐姐也是极好的交情,为何要害我?”
她的母亲在她还没懂事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又是个偏心的,所以她在家里与父亲、继母和其他的兄弟姐妹都不大亲近,但好歹还有祖母护着,又有亲兄长和姐姐在上头顶着,这些年来受气争执的不少,但要说多大的磨难,她还真没有受过。
今日本在吃席,与她同桌的是五妹妹,只是两人不甚亲近,坐一起也说不上几句话,正无聊的想去找别家相熟的姐妹拼个桌,王尚书家的二小姐就来了。
若是换个人,比如安宁侯府的六姑娘来跟她说这句话,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可王二小姐与她虽不是很亲近,但平时相聚玩耍的时候也不少,因为年长几岁的关系还甚是照顾她,而最主要的是,她是华裳姐姐的好朋友啊!
蒋华裳,那是她未来的大嫂,亲大嫂!
她当时真是一点怀疑都没有的就跟着走了,被打晕后的事情她虽不知晓,但后来药性发作的时候她也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脑子里混沌着,有数的那几个片段却留下了抹不去的深刻印象,让她终于清醒过来后只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她想不通,王二小姐为何要这样害她,难道平时玩耍的时候她不小心得罪了她吗?
“大哥,她太坏了,你要告诉华裳姐姐,以后都不要再与她玩了,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想要害人!”
顾安庭的眼底一片猩红,把她按回到榻上盖好被子,轻声说道:“你先乖乖的睡一觉,这些事自有大哥来处理。”
大概是心里压着太多的愤怒,他的声音都有些嘶哑暗沉。
顾四娘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抓着他,“大哥,是不是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的事?”
她是单纯了些,但又不傻,尤其对这个相依为命多年的大哥,她最会察言观色。
顾安庭静默了会儿,与她说:“蒋华裳以后都不会是你的大嫂了。”
她愣了下,“为何?此事难道还与华裳姐姐有关?她出事了,还是……”
顾安庭张了张嘴,半晌出不了声。
景玥和云萝一起走了进来,说道:“蒋华裳与顾安城早有私情,今日之事全因你大哥而起,他们想让你大哥出丑之后正好能够顺势退婚,不过仅仅只是这样他们显然并不满意,才把主意又打到了你的头上。在未婚妻祖母的花宴上酒后失德,还与自己的亲妹妹……这事若成,顾安庭何止是身败名裂,这一辈子都别想再抬起头来做人,世子之位自然也要从他身上剥夺。”
顾四娘呆怔了好久,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这短短几句话中的意思。
就在顾安庭忍不住担心,担心这个一直被他和三妹护在羽翼下,没受过大磨难的小妹吓坏了的时候,顾四娘忽然狠狠的抽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在瞬间从呆怔转换到扭曲,并用力的捶了下床板,“那个贱人!”
她大哥哪里不好竟让蒋华裳厌恶至此,不但与顾安城勾勾搭搭要退婚,还想毁了她大哥一辈子!
她忽然拉着顾安庭又哭得稀里哗啦的,“大哥,我以后会很乖特别乖的,不给你和姐姐添麻烦,不让你们忧心烦恼,还会给你找一个比蒋华裳更好的媳妇。”
顾安庭不禁被她闹得哭笑不得。
先前中了迷香又解了药性,本就是很伤身的事情,现在又是哭闹受了刺激,顾四娘抽抽噎噎的不知不觉中就又睡了过去。
顾安庭把自己的手扒拉出来,与其他人退出到了外面的厅堂之中,亲眼看到妹妹没有大碍,他现在也能平心静气的坐下来继续商量此事的后续了。
“今天多亏了你们,不然我是真不知该如何才好,即便我把我四妹带了出来,可她当时那情况若是被人看见还不知会传出多少难听的话来,名声坏不坏的且不说,我就怕她受不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会想不开。”他郑重的向卫漓他们作了一揖,又说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这件事我顾安庭一辈子都铭记在心。”
卫漓摇头说了声,“你不必如此。”
景玥姿态慵懒的坐在椅子上也没什么反应,看到云萝在研究手上茶盏的花纹,就说道:“这是占州陈窑的银光瓷,在暗室中看来只是寻常的白瓷,一旦放到阳光底下,就有银色的暗纹浮现,每一件瓷器上的暗纹都不尽相同,除银光瓷外还有金光瓷,那花纹色泽更是瑰丽。”
云萝正对着光线看茶盏上隐隐浮动的银色纹路,闻言也不禁有些惊讶。
她前世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瓷器呢,今生也是第一次见,刚才无意间看到茶盏上闪烁的光芒时才注意到有些不同寻常。
景玥见她有兴趣,就将茶托翻转指着底部跟她说;“这种瓷器一年都难得能够烧成一窑,所以十分珍贵不易得,每一件成品上都有各自的编号,大都是年号日期。”
云萝凑过去看,果然在底部看到一行极细的字,字迹虽小,笔划却很清晰,泰康十二年腊月初六甲子六三,十三个字挤在一起还不足半寸,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是一条划痕而已。
她把自己当茶托也翻转了过来,看得眼睛都酸涩了,发现那一行字与景玥手上的基本相同,只是他的最后两字是六三,她手上的则是六五。
“甲子是一整套茶具的编号,六是茶托的编号,三和五则是这一个茶托的编号。”
说着,他就翻开了茶盏的盖子,上面最后两字是七三,“茶壶、壶盖、茶罐、茶匙、茶杯、茶托、杯盖……”
顾安庭都看不下去了,他在这儿正经的道谢说事呢,你景王爷在干啥?
卫漓也黑了脸,强行挤入到两人之间,“我记得妹妹屋里应该有一套金光瓷茶具,丫鬟们没有拿出来给你使用吗?”
云萝摇头,“我以前都没注意。”
“妹妹若是喜欢,我那儿还有几样瓷器,回头让人都给你送过去。”
云萝还没来得及拒绝,景玥就身子往后仰,视线绕过了卫漓看向云萝,说道:“我府上也有几件,其中有一件金光瓷鱼缸,放在案头养上两尾锦鲤,平日闲暇时逗趣解闷也是极好的,回头……”
“长公主府和镇南侯府上都不缺鱼缸,本侯的妹妹若是喜欢自有无数式样供她挑选,倒不必瑞王殿下烦心。”卫小侯爷看向他的眼神十足的冷漠,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顾安庭: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这莫名紧张的气氛让云萝的动作都不由得放轻了些,轻轻的放下茶盏,说道:“不用了,我只是以前没见过这样的有点好奇而已,对陶瓷器具其实并不讲究。”
话题这才回到了一开始的正事上面。
谈话结束,时间已经到了傍晚,顾安庭带着睡了一会儿就惊醒过来的顾四娘告辞回广平王府了,卫漓送他们到门外,抬头看着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一脸凝重。
回头,见景玥还站在旁边,更是眉头一皱,“你还不回去?”
景玥与他对视着,脸上并无笑容,神情亦十分认真,“卫逸之,你能拦多久?”
卫漓眉心抽搐,看他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一个变态,“小萝她还小,景玥,你当年初见她的时候,更是才只有八岁!”
景玥却并不以为意,“那又如何?说不定本王上辈子就认识了阿萝呢。”
“你做梦!”
景玥微垂眸,遮起了眼中的幽光闪烁,说道:“卫逸之,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也是看在你是阿萝亲兄长的份上,我才与你说一声,不然,你何时见过我这般退让?阿萝我是要定了,无论多少年,我都等得起!”
说完也不管卫漓的反应,迈步下了门外台阶,翻身上马便策马离去。
卫漓站在原地许久,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沉,忽然甩袖进府,隐隐一声冷哼响起,“那你就等着吧!”
长公主终于睡醒了,只是整个人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看着一桌子的饭菜更是半点胃口都没有,抱被坐在踏上,问从门外进来的儿子,“都走了?”
“是。母亲怎么还不用膳?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长公主蔫蔫的躺回了榻上,“没甚胃口,给我龙肝凤髓也吃不下。”
“不吃东西,您是身子不是越发的养不好了吗?妹妹刚还给您新换了几张药膳方子,好歹尝个味儿。”
蔡嬷嬷忙舀了半碗人汤羹,哄着她说道:“殿下好歹吃两口,不然岂不是白费了小姐的一番孝心?小姐该伤心了。”
长公主转眸看向云萝,见女儿果真眼巴巴的看着她,她犹豫了下,便又坐了起来,接过碗来舀了一口,委屈的说道:“罢了,就当是看在浅儿的份上。”
云萝的嘴角不由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这位公主娘有时候是真的如同小孩一般,做什么都要人哄着才行,还格外的难哄。
喝了两口汤,长公主倒是吃出些滋味来了,胃里有东西人也就跟着舒坦了起来,喜得蔡嬷嬷又给她舀了半碗,说:“还是小姐有本事,开的药膳方子殿下都爱吃,也能吃得下。天天这样好生养着,过不了多久殿下的身子就会越来越好的,人就得吃东西,胃口好就啥毛病都没有了。”
长公主喜滋滋的,比人夸她自己还要高兴,她就爱听别人夸她闺女!
一高兴,她就又吃下了几口米饭,那份量在云萝看来不过是两口而已,对长公主来说却已经是十分难得的好胃口了。
用了膳,她的精神就更好了一些,懒洋洋的倚在榻上问云萝:“今日之事,你可有哪儿看不明白的?”
这是趁着有精神要教导云萝如何处事了。
云萝有点儿意外,想了下便说道:“确实有一点想不明白,蒋老夫人和国公夫人为何也愿意配合着把事情闹大?”
正常的后宅手段不是应该把事情遮掩下去吗?
“看来浅儿已经自己琢磨过了呢。”长公主笑弯了眼,随之又笑容收敛,说道,“对沐国公府而言,此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彻底遮掩起来,事后也只需广平王府、兵部王尚书府和安宁侯府三家自己在私底下商量,如此一来,外面的人丝毫不知,沐国公府也无碍,还能承了那三家的情。可想要把事情遮掩住哪里是容易的?况且当时我和你哥哥已在那院里,还是与蒋夫人一起进的屋把人捉奸在床,而顾二与安庭自来不睦,蒋夫人身为安庭的岳母,自是向着自家女婿。”
看来沐国公夫人还不知道她的女儿自己另找了个相好的,想给她换个女婿。
云萝若有所思,长公主也歇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而且这种事情真是一点都不能沾染,此事若不能遮掩好,但凡稍稍露出一点风声到外头,坏的不仅是那三家的儿郎和姑娘,连沐国公府的姑娘们也要跟着受牵连,毕竟事情出在沐国公府,谁知道她家的姑娘当时是不是也有一个两个在场呢?”
“这种流言最怕似是而非,一味遮掩却又遮掩不好的话,今日赴宴的所有姑娘都有嫌弃,外面的百姓可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一直在园子里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只会以为这风流事闻所未闻,更要大肆宣扬。就算今天赴宴的客人们,也不是谁都时刻在众人眼前的。所以,倒不如把事情光明正大的摊开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到底是谁在那屋里,了解了事情的究竟反而保住了其他姑娘的名声,甚至说不定还会反过来被人同情?”
“浅儿真是一点就通,欢欢喜喜的办一场赏花宴,却被这种事给搅和了还染得一身腥,谁家遇上了都得堵心。”
云萝不禁默然,京城人们有点可怕。
沉默一会儿,又问道:“蒋夫人知道是顾世子先被算计,顾四小姐也出了事吗?”
长公主的眼中幽光一闪,“不知。”
“蒋三公子会跟她说吗?”
长公主捂嘴轻笑了一声,又说;“说了又能如何呢?毕竟,安庭才是她未来的女婿啊。”
出了今日的事,就算她知道了自家女儿和顾安城的私情,她也会逼着蒋华裳与他断绝往来,以后只需安分等着嫁给顾安庭。
至于顾安庭还愿不愿意认这门婚事,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沐国公府赏菊宴上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广平王府和另外两家在事后再想要遮掩下来已经是不能够了,从各家夫人小姐公子爷到他们随身带着的下人几乎都亲身经历,回去后自然要跟自家老爷们说一说,再然后从下人们的嘴里传到外面,等到第二天,全京城的人就都在议论这件事了。
有说广平王府的二公子吃多了酒,在沐国公老夫人的赏花宴后都来不及回家,直接找了个偏僻小院就把兵部王尚书和安宁侯杜家的两个姑娘给睡了。
也有说王、杜两家的姑娘本来就不是安分的,去年还传言说顾二公子要跟安宁侯府的姑娘说亲呢,往日也时常看见他们相交同游。
还有那不正经的说顾二公子一男御六女,实乃金枪不倒真汉子,一口气睡了两个千金小姐和四个貌美丫鬟,真是艳福不浅。
这天,被广平王执行家法打了几下板子的顾安城趴在床上养伤,收到了来自他嫡长兄的礼物——满满一盒子油光发亮的狗鞭。
还说什么吃啥补啥、以形补形,虽不是上等的好东西,但鹿鞭虎鞭药性过猛怕他现在的身子受不住,倒不如循序渐进的天天吃上一根这个,定能把昨日损耗的精气补回来。
顾安城气得当时就想把这些东西扔到顾安庭的脸上去,却咬着牙硬生生的忍住了,“大哥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来看望小弟,又带了这样的好东西,小弟我就心领了。我这屋里乱糟糟的,想必大哥也没有时间久坐,毕竟三妹妹前几天落水着凉了身体还没康复,四妹妹昨日回来时也蔫蔫的,可是过了病气?我现在不太方便,也不能亲自过去探望二位妹妹,就让下面的人收拾了几样药材,待会儿还请大哥顺路带回去。”
兄弟两早已经撕破了脸皮,外人面前还能勉强做一个表面光,私底下却是针锋相对许多年。
你占着嫡长名分,又有老太太护着,我有亲娘护持、亲爹偏心,明面上是谁也奈何不了谁,私底下就要看谁的手段更胜一筹了。
顾安庭并没有被他激怒,反而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你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蒋华裳还会与你在一起吗?”
顾安城顿时脸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蒋……五小姐不是大哥你的未婚妻吗?怎么牵扯到小弟的头上来了?难道你竟还喜欢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
“若兰寺后山的枫林,风景可好?”顾安庭轻笑了一声,自顾自的说道,“想必是极好的,不然也吸引不了那么多的香客流连,等二弟伤好之后定要带王二小姐和杜六小姐一起去游玩,只是不知这两位小姐日后进府时谁做大,谁当小,二弟更喜欢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