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琴和郑贵的年纪都不小了,放在这个年代,应该说是老大了。
所以两人的婚事就定得有些急,说定之后,交换庚帖,郑贵家准备了几天,在腊月十六这一天由他的兄弟们抬着喜饼等定亲礼,跟在王大管事的后头来定亲了。
婚姻大事,三书六礼皆都不能少,但乡下没那么讲究,大都是把几个环节合并到一块儿进行。
定了亲之后,过两天王大管事又亲自送来了郑贵家择出的三个好日子,让刘氏他们从中选一个,即是婚期。
最近的一个是腊月二十八,这个日子肯定是被直接略过了。之后的两个分别是二月二十和六月初六。
刘氏拿着这张书写着好日子的红纸,犹豫了下,问郑丰谷:“是不是该去问一声爹娘?”
郑丰谷也没遇着过这样的事情,不由得面露迟疑,“照理来说,在我们帮小妹选定了人家的时候,就该先知会岳父岳母。”
现在亲都定了,就剩下选个好日子就要出嫁了。
夫妻两商量了一宿,第二天把食肆的事情交托给刘月琴和几个孩子们,天刚方亮就匆匆的携手出去,到横山村报信去了。
临行前,云萝把刘老汉当日签下的那张卖身契塞给了郑丰谷,并嘱咐他说,如果刘家人敢出幺蛾子,就让他们把二十两银子还回来,不然下次见面就是在衙门。
刘氏和云萝一个是刘家的亲闺女,一个是小辈,都不好做这样的事情,郑丰谷虽是女婿,但严格意义上讲还是个外人,又是当家人,是做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郑丰谷看着这白纸黑字的签名画押,不由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刘家这种把女儿当物件一般买卖的行为让疼爱闺女的他十分不舒服。
他特别郑重的把这张纸叠起来贴身藏好,又摸了摸云萝的脑袋,说:“放心吧,既然已经在咱家了,就不会让你姨再回去受磋磨。”
两人走后,刘月琴忽然有一种将要从美梦中惊醒的惶恐。
这三个月在大姐家里吃得好穿得好,跟着大家一块儿做活一块儿玩闹,大姐和姐夫都是和善的性子,几个孩子中,云萱与她的年纪相差不大,最是温柔细致,另外几个虽偶有淘气却都是极好的好孩子,从不当她是外人,让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以为她就是这家里的人了。
可她终究不是。
三个月的好日子,让她干瘦的身体迅速的浑圆了一圈,虽还是有些消瘦,但现在穿云萱的衣服再不会空荡荡的,原本脸上的细纹也因为长胖而舒展开来,粗糙的脸和双手因为云萝总往她和云萱身上折腾一些或膏状或水状的东西而逐渐细腻,满手的老茧都薄了许多。
而现在,她那双丰满和白皙了好几个度的双手正被她自己捏得发红发胀,自己却没有丝毫察觉,沉浸到了美梦将要破碎的深深恐惧之中。
直到忽然有人推了她几下,“小姨,小姨!”
她猛的惊醒,第一眼不是去看身边的人,而是看到了锅里正在煮着的两碗面都快要糊底了!
慌得她连忙要去搅拌,锅勺却被身旁的云萱先接了过去,将煮过了头黏糊到一块儿的面团舀进碗里,然后“哧”的倒进去半瓢水,回头跟她说道:“小姨不如去烧火吧,这里我来就行。”
刘月琴看着那黏哒哒的、明显不能再端给客人的一大碗面团,脸上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云萱也看了一眼,却不在意的说道:“没事,正好能给小萝垫个肚子。”
云萝木着小脸从两人身后幽幽的飘过,把煮坏的面给我吃,我是家里的第三头大白猪吗?姑奶奶我啥时候这么不挑食了?
匆匆忙忙一个早上过去,云萱最终也没有把煮成坨的面团给云萝一个吃,而是加些水,和着剩下的配料,家里大小四口人每人都分了汤汤水水的一大碗,云萝又把卖剩下的几个肉包子全啃了。
中午,虎头扛着他弟弟溜达了过来,随手将拎着的两只兔子递给云萱,“二姐,都卤上呗。”
郑小虎跟着瞎起哄,“卤上卤上!”
云萱笑着点了下郑小虎的脑门,说道:“还得先清理干净,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明天再来吃吧。”
虎头随意的点点头,转身就凑到了云萝身边,双眼亮锃锃的说道:“我这几天在附近的山林里看到了好几处野猪出没的痕迹,啥时候你跟我一块儿上山去走一趟呗。走过这一趟,我今年就不再进山了。”
前两天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积雪半尺,但江南相对温暖,积起的雪没两天就化得差不多了,到处都湿哒哒的连道路上都是一片泥泞,在清晨夜间气温下降的时候就会冻结成冰,车马行走在上面需要格外的注意。
隆冬时节,外面的田野中却依然郁郁葱葱的长着许多绿色,连山林中的树木也枝繁叶茂,并不曾因为秋冬的到来而落叶金黄、枝头光秃。
所以,南方的野兽往往没有北方的那么凶狠,因为它们即便是在冬季也能更容易的找到食物。
云萝想了下,就点头答应了过两天陪虎头去打野猪。
今日的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寒风呼啸,虎头坐了没一会儿就将郑小虎往自己的怀里一裹,缩着肩膀跑回家。到半下午大约未时末,郑丰谷和刘氏也顶着寒风回来了。
两人的神色都不大好看,也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在刘家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但看到家里人的时候马上就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来,接过热乎乎的辣汤捧在手里,小心的喝上两口,顿时从肚子里往四肢的暖和了起来。
云萱看一眼心慌了大半天的小姨,主动替她问道:“娘,外公外婆咋说的?”
刘氏放下汤碗,拉过刘月琴的手轻拍了两下,说:“放心吧,爹娘对你的婚事没啥意见,都由着大姐和你姐夫给你做主。”
刘月琴顿时定下心来,又见刘氏的神色有些微异样,便问道:“大姐,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刘氏定定神,“没事,不过是吵了几句嘴,你的事大姐都放在心上呢,不会让你委屈的。”
“大姐说啥呢?要不是有你在,我现在都不晓得是个啥光景,哪里还能委屈了呢?你没瞧见,我都长胖了许多吗?”
刘氏笑了笑,之后就和郑丰谷一块儿吃起了新端上的粥食,关于今天去横山村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夫妻两都没有再多说一句。
到傍晚的时候,刘氏借口今天有些累了,把刘月琴和云萱两人打发到前面食肆里,然后拉着云萝躲进了屋里。
云萝看她坐立不安、支支吾吾了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就主动问道:“娘,你要跟我说什么?”
刘氏走到门口往食肆那边看了一眼,又走回到云萝面前,皱着眉头叹气道:“今儿我和你爹去横山村,才刚说了你姨定亲的事,你外公就说再不会管你姨的事,还说,还说家里一文钱的嫁妆都不会给你姨置办。”
云萝诧异道:“你们过去又不是问他要小姨的嫁妆。”
刘氏愣了下,是啊,她今日回娘家是去告诉爹娘小妹定亲的事,并不是问他们要嫁妆呀,怎么爹竟是一开口就说到了嫁妆上?虽然她心里可能也有点那意思,不然的话,不会在听到爹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心里那么不舒坦。
她不知不觉的就想偏了,察觉不对连忙回神,交握着双手呐呐说道:“娘不是要跟你说这个,而是……而是你外公家既然不给你姨准备嫁妆,总不能让你姨就那么光呼呼的嫁出去吧?”
云萝明白,“你想给小姨置办嫁妆?”
“嗯啊,我是这……这么想的,多少置办些,不然不好看。”
“哦,家里钱不够?”照理来说,应该不会啊,只是给刘月琴置办几样嫁妆的钱,家里应该是不缺的。
刘氏听着她这么问,也是一愣,缓了半天才呐呐的问道:“你……你没意见?”
云萝也奇怪的看着她,“我能有什么意见?这种事情你和爹商量着决定就行了。”
母女两面面相觑,半晌,刘氏忽然失笑,倒是她自己想多了。
她只是觉得,世道规矩,当姐姐的给娘家妹妹添妆再正常不过,可要出钱置办全幅嫁妆,却总是不合规矩的,传了出去也要被人说道,所以潜意识里就先心虚了几分。
况且,田地和食肆虽收获不少,但家里大笔的银子却全是小萝挣回来的,虽然她一点不私藏全交到了爹娘的手上,但要花用到这些银子的时候,刘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找她商量。
但回过神来,她自己也明白,云萝既然把银子都交给了她,那就是给她的,不管她想怎么花,都不会有意见。
云萝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娘你就是想太多,银子给了你,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花用就是,不论是买吃的穿的用的,还是给了别人,甚至是扔水里打水漂,都由着你自己高兴。”
刘氏点着她的额头,笑骂道:“又胡说,你当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呢,还打水漂?”
不过这么一闹,刘氏的心情也彻底放松了下来,不再去想娘家的糟心事和糟心爹,选定二月二十的日子送去郑贵家,然后忙忙碌碌的为妹妹置办起了嫁妆。
刘月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人又不傻,顿时就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又气又羞又愧疚,不住的让刘氏不要准备那么多东西。
刘氏安慰她,“扳着手指算一算,小萱在家的日子也没有许多了,你就当是让大姐先练个手吧。”
刘月琴既惶恐又感激,她如何能跟小萱相比?
日子迅速的进入了十二月的下旬,离过年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刘氏在忙着给刘月琴置办嫁妆,忙着缝制新衣新鞋购置年货,还有三四天,就连书院也要放假过年了。
这天半上午,食肆里正在忙着清理收尾的工作,李氏突然上门来,“二弟,二弟妹,这是还忙着呢?”
刘氏和郑丰谷对视了一眼,然后擦着手站起来,“大嫂,快进来坐,就是这屋里乱糟糟的,也没个落脚的干净地儿。”
李氏并没有进来,而是站在门口与刘氏说话,“早知道你们还没忙完,我就迟些再过来了,倒是打搅了你们忙活。”
刘氏笑了笑,“也没啥好忙活的,就是一天天的瞎干,大嫂你今儿过来是有啥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往常来来回回的经过食肆门前,也没停下来说过几句闲话,今天却特意登门,所为何事刘氏心里也有些猜测。
果然,她听李氏说道:“这不是我家文杰要娶媳妇了嘛,昨日刚定下来,我今儿趁着空闲就过来知会你们一声。日子定在腊月廿八,你和二弟到日子可千万不要迟到了。”
虽猜到了,但刘氏还是适时的露出欢喜表情,“这可要提前恭喜大哥大嫂了,不知文杰要娶的是哪里的闺女?”
李氏脸上的容光更灿烂了,拿帕子半捂着嘴笑了两声,说道:“是镇上屠家二房的小姐,在姐妹中排行第六,小名六娘,人都喊她一声屠六小姐。”
谁说她家文杰就一定会娶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穷酸丫头?没了他余家四小姐,这不是还有屠六小姐吗?那屠二爷在屠家的地位可比余三爷高多了。
庆安镇顶顶有名的三个家族就是金、余、屠,皆因为这三家虽是商户,却因为出资分担书院的花销而有资格让家中子弟读书科举,即便是刘氏这样一年都去不了几回镇上的乡下村妇都因为家里有个读书的儿子,而对这三户人家有所耳闻。
而既然能被叫一声屠六小姐,那肯定就是出自那个屠家了。
刘氏不由得惊讶万分,她看着李氏这些日子来为长子的婚事闹得焦头烂额,迟迟都挑不到中意的儿媳妇,却没想到临到这最后的关头了,却竟然出现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刘氏脸上的惊讶过于明显,却成功的取悦了李氏,自被余家公子带人打上门来后就萎靡的精神也重新振作了起来,甚至是气焰更加高涨,挺直了腰杆,自觉再不用畏惧余家的财势。
“六娘虽出身富贵,是在金银堆里被娇养着长大的,但最是个爽利可爱的性子,我一见就喜欢上了。”李氏笑着说道,“第一次正经见面,她就送了我一对赤金的手镯,让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把预备着的金钗拿出来,不过她倒是一点都没有嫌弃见面礼简薄,还当时就让丫鬟给她戴上了。”
见刘氏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她脸上的笑意更浓,摸着金镯子假装抱怨道:“这大金镯子沉甸甸的压得我胳膊酸,都是六娘硬要我戴上,还说配我正好看。哎呦,都多大年纪了,还要啥好不好看的?”
刘氏讪讪的陪着笑,她刚才其实是在想,这大冷天的,大嫂露出两截光溜溜的手腕,看着就觉得冷。
“廿八的日子,那我和孩他爹早几日就会过去。”侄儿要成亲,郑丰谷和刘氏作为亲叔亲婶可不能等到了日子再过去坐席,他们得早几日就去帮忙,洗涮洒扫、布置新房,家里要办喜宴,还得提前几日就预备酒菜,可有得忙呢。
李氏听了却连忙摆手说道:“不用不用,到了日子,你们直接过来吃席就行,那些琐碎事,我专门从镇上请了人来做,长辈们谁都不用动手。”
刘氏愣了下,“咋还这样讲究呢?”
李氏叹息,“啥讲究?我还担心这样都委屈了六娘呢,毕竟是那样玉团儿似的金贵人儿,我家的条件且不说,婚期又定的这样急。”
刘氏一时也有些分不清李氏这是真的有那么点发愁,还是在变相的显摆。
这是妯娌十几年来,李氏第一次如此热情洋溢的拉着刘氏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但在刘氏看来,她更像是在借此发泄这两个多月来的憋屈和受到的无数嘲笑与冷待。
看着李氏告辞又转身去了老三家,刘氏轻轻的叹了口气,回头跟郑丰谷说:“不是我说道亲侄子,但那屠家也不可能不晓得文杰的事,咋还会把女儿许配给他呢?”
郑丰谷皱着眉头,也是想不明白却又管不了,只能撇开不管,转而和刘氏讨论起了该准备些啥礼。
他们是郑文杰的亲叔婶,除了送上一份体面的贺礼之外,还得另外再给新媳妇准备一份见面礼。
“二嫂你来问我?我还正想去问你呢。小萱定亲的时候,大哥大嫂给了栓子多少见面礼?你们照着这个数送个差不离的就行了,我家就跟着你们送一样的。”吴氏对于刘氏特意过来跟她商量送礼的事情表示十分诧异,也就二嫂提前了一步,不然她也正想去找她问问送礼的事呢。
此地的风俗,给新媳妇的见面礼是在成亲的当日,来给长辈奉茶倒酒时,而给新女婿的见面礼却是在定亲那天,他拎着礼来拜见的时候。
所以吴氏这么说并没有错。
刘氏却为难道:“那天,大哥他们送了栓子一对笔。”
“一对笔?”
“是啊,那盒子瞧着倒是挺好看的,可我也不晓得那两支笔值多少钱呀?几文钱是一支笔,几两银子也是一支笔。”
吴氏脸色古怪的问道:“你觉得就大哥大嫂那样儿的,会送出几两银子的笔?”
可即便如此,因为不清楚那笔的实际价格,她们现在要给郑文杰的媳妇准备见面礼了,倒是有些不好下手。
吴氏想了想,便提议道:“过两天,栓子不是也要放假回来了吗?你不如去问问他?他是读书人,天天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肯定晓得那两支笔值多少钱。”
刘氏不由得红了脸,“这……这也太不讲究了,我可问不出口。”
其实一般的情况下,不管媳妇还是女婿,得了见面礼后都会跟长辈说一声,也好让长辈们心里有数方便以后还礼,可那天其他人送的都是红封,就郑丰年夫妻两送了两支笔,而栓子也没有仔细的说那笔究竟值多少钱。
刘氏心里有些猜测,大概、可能、或许那两支笔真的不怎么好。
文彬下学回来的时候,刘氏还在为这个事情为难纠结,忽然看到大儿子有些奇怪的表情,不由得问道:“你咋了?”
“嗯……娘你想知道大伯送给栓子哥的两支笔值多少钱啊?我晓得呢。”
刘氏顿时精神一振,“你晓得?快跟娘说说。”
这要是换一个人,文彬怕是难以启齿的,可面前是亲娘,他自然就没有太多顾虑,当即就说道:“那天在家里,栓子哥虽然藏得快,但我好歹白用了他的那么多笔,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两支笔分明是他做的。因为手艺还不到家,用久了就会掉毛,放在铺子里只需要十文钱,不过那盒子倒是挺好看的,应该也能值个十来文钱。”
刘氏惊得目瞪口呆,旁边听了一耳朵的郑丰谷也有些怔愣。
虽然都说不拘多少,就是个心意,可这也太少了吧!
而且,还那么凑巧的,正好就是栓子自己做了放在铺子里卖的笔。
回过神,郑丰谷也不由得黑了脸,因为大哥一家,他在未来女婿那儿可说是把老脸都给丢尽了。
文彬又说:“我前些时候还听见大哥在跟人说,说我家太小气了,他考中秀才后也只送了一锭不值钱的墨,还比不上一个远房的表侄子。”
刘氏气得手发抖,“他真这样说?那墨咋就不值钱了?花了整整一两三钱的银子,连你都没给买过这样好的墨呢!”
文彬见把娘给气着了,家里其他人的脸色也都不大好,便有心转移话题,“我哪里需要家里买?姑婆、姑丈、金公子还有大管事送的快要藏满一匣子了,我都舍不得用呢。”
又目光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忽然问道:“三姐呢?天都快要黑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被文彬这么一提,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云萝到现在都还没回家,不过他们似乎并不很担心。
“一大早就和虎头往山上去了,她从小就在山里跑,怕是比村里还要熟悉,再等等应该就会回来了。”
云萱的话音刚落,就见郑满仓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二哥二嫂,小萝她……她扛了两头大野猪下来,哎呦妈呀,全身都是血呀!”
屋里的人都霍然惊跳了起来。
等他们慌慌张张的跟着郑满仓跑出去在村里见到人的时候,小胡氏正抓着虎头用力的捶。
“你自己胡闹也就算了,还带着小萝一块儿,我让你胡闹,我让你胡闹!这么不怕死,我还不如现在就打死你算了,也省得你还要连带着祸害妹妹!”
虎头抱着脑袋,那么大个小伙子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偏偏动作还依然灵活,被抓住了衣角也能不停的躲避来自亲娘的爱的捶打。
胡氏举着个大扫把在旁边掠阵助威,“打!给我狠狠的打!混小子真是一天不打就要作怪,山上积雪未消你就敢带着妹妹去猎杀野猪,这么能耐,你咋不上天呢?不要停,接着打!”
她正在扫院子呢,听人跑来说兄妹两个满身血的扛着野猪下山来了,慌得拎着扫把就跑了出来,此时正好成了威力巨大的武器。
云萝默默的躲在野猪后面,emmm……有点可怕。
她更小心的往野猪的庞大阴影里躲了躲,对于虎头正惨遭的围殴只能视而不见。
反正,她也救不了他。
太婆在郑二福的搀扶下急匆匆过来了,看到虎头被两人合围打得抱头鼠窜,指着胡氏便大声喊道:“你别只逮着虎头一个人打,还有一个呢?也给我一块儿打,狠狠地打!真是越大越不像话!”
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冲侄孙女发火的胡氏得了老太太的命令,当即目光如探照灯般的扫视了一圈,然后调转扫把头就朝野猪后头拍打了过去。
云萝:“……”
大扫把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飞扬的灰尘直迷人眼,而她除了跟虎头一样抱头逃窜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可供她挑选的办法。
郑丰庆抱着小儿子郑小虎和瞧热闹的村民们站在一起,在确定儿子和侄女都没有大碍之后,他就放心的站在这里当起了一个围观群众,如此精彩又热闹的大戏,错过了怪可惜的。
郑小虎抱着爹的脖子,看看四处逃窜的三姐和自家哥哥,又看看挥舞着扫把和棒槌十万分威风的奶奶和娘亲,从懵懂到茫然,最后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啪啪啪”的拍起了小手,兴奋得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
郑丰庆好笑的捏了捏他的鼻子,小坏蛋!
刘氏呆呆的看着这混乱的场面,一时间都有些摸不准她现在到底该不该过去。
天色已经暗了,她除了看到一个被二婶撵得四处乱跑的人影之外,也看不清楚云萝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不过看她这活蹦乱跳的,应该没什么要紧……吧?
莫名的,悬了一路的心就这么安定下来,然后她看到了被围在人群中间的两头大野猪,那黑面獠牙,浑圆壮实的样儿,怕是每一头都得有三百多斤,躺在那儿早已经死得透透的,浓重的血腥味冲得人头晕。
大野猪的旁边,还有两只百来斤的半大野猪,也是一样死得透透的,从山上被一路拖到山下,现在这么会儿工夫,又在它们躺着的那一片地方积了好大的一滩血。
这是把一家四口都给收拾了啊!
刘氏扶着额头晃了晃身子,有点晕,还有点站不住了!
刘月琴扶着大姐,也是目光直勾勾的,云萱更是靠着旁边的别人家围墙,慌得直喘气。
云萝躲过了二奶奶的追打,转头就冲围观的村民喊道:“来几个人帮忙把野猪清理干净了,明天请你们吃杀猪菜!”
村民们轰然叫好,当即就出来几个汉子帮忙抬起躺了一地的野猪,其中四个人分别抓着一只大野猪的蹄子,轻轻一抬,竟没有抬起来。
不由目光诡异的看向了云萝,刚才,他们可是亲眼看到她扛着一头大野猪,手上还拖着另一头,那轻松的模样就像是拎了两团棉花。
原来,这大野猪并没有虚胖吗?
手上更用了些力,才终于把大野猪抬起来,一群人商量了一下,想到郑二福家的院子要宽敞一些,就决定先抬去他家。
郑家的几个女人跟在后头,沉着脸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一伙人闹哄哄的往郑二福家走,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惊动过来看热闹了。刘氏看着这场面,也逐渐从刚才的刺激中缓过了神,看向走在人群边缘一脸若无其事的和虎头说话的云萝,眼里忽然闪过一点凶光。
云萝忽然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虎头正比手画脚的回顾着今日在山上狩猎的经过,说到激动处,双眼之中几乎要迸出光来,一个劲的瞎激动,丝毫没有将刚才那一场婆媳混合双打放在心上。
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小萝竟然没有在听,不由顺着她的目光也转头看去,“小萝,你看啥呢?”
云萝摸了下手臂,“没什么。”
忽然有种不大妙的感觉,刚才有一瞬间,她几乎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
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附近都是些熟悉的面孔,没有一个表现出异样来。
她带着一点点困惑到了二爷爷家,男人们在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处理大小四头野猪,旁边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女人和孩子,她则和虎头一起被太婆叫进了堂屋里。
忽然,眼角的余光瞄到娘从二爷爷家的柴火堆里抽出了一根小孩手腕粗的柴火棒,沉着脸几步就冲进了堂屋,然后咬牙朝她抽了过来。
云萝被十多年来,第一次生气要打小孩的刘氏给惊呆了,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一柴火棒就被抽在了屁股上。
超疼!
刘氏也愣了下,似乎没想到她还真能打着小闺女,可紧接着,她咬了咬牙,再次把柴火棒举得高高的,朝云萝打了过去。
这次,云萝有了防备,一把扯过虎头挡在前面。
虎头“嗷”的一声,把刘氏吓得差点握不住打小孩神器,最后又在太婆“打!用力打!不打不听话!你就是平时太惯着他们了,惯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再不管教就要上天去了”的助威声中,把柴火棒舞得虎虎生风,越打越顺手,越打越来劲儿。
兄妹两一个安静,一个“嗷嗷”叫着,皆都抱着可怜的自己满屋子乱窜。
还打?你们是魔鬼吗?
可是,惹又惹不起,打又不能打,除了躲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躲着躲着,云萝忽然“噗”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惹得打了半天没打着几下,反倒把自己累个半死的刘氏特别凶的瞪她,“你还敢笑?别以为我不晓得,要不是有你护着,虎头还没那胆子自己跑去打野猪!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莫要仗着有点力气就胡来,若是有个好歹,你让爹娘咋办?”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缓缓的低了下去,看着云萝的笑脸怔怔的发呆。
多新鲜呐,养了小闺女十一年都没见她笑过几回,这被撵着打了半天倒是把她给逗笑了?
云萝已经收了脸上的笑,但眼中的笑意却仍然明显,站在离刘氏三步远的地方,说:“我们这不是没事吗?一头野猪值好几两银子呢。”
刘氏举起柴火棒点了点她,“我稀罕你那几两银子吗?”
想想三年前全部家当也只有百多个铜板的日子啊,你现在竟然连几两银子都不稀罕了,果然是金钱让人腐败!
眼珠轻轻的一瓢,云萝扯着衣襟说道:“娘,我衣服都弄脏了,难受得很。”
刘氏看着她被猪血浸泡的棉袄子,颜色都已经发黑了,不由得眉头抽搐,面容也略微有些扭曲,握着柴火棒的手蠢蠢欲动,最终还是心疼占据了上风,扶额说道:“先跟你二姐回家去把衣裳换了。”
大冬天的穿着湿衣服,可别着凉冻坏了。
顺利的揭过这一页,云萝跟着二姐出门的时候还看到太婆瞪了刘氏一眼,那脸上的神情明晃晃的就是“没出息”三个大字。
云萱拉着她走在村子里,指尖还在轻颤着,“你可真是吓死我们了,刚才满仓叔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你一身血的从山上下来,娘当时就差点没厥了过去。”
云萝屈指在她手心里挠了两下,“姐,你们要对我有信心。”
云萱侧头瞪了她一眼,半晌又叹气道:“你就是不让人省心。”
对这个指控,云萝是不服气的,她从能走就能养活自己,分家后,更是把爹娘和姐姐弟弟都养得白白胖胖的,再没有比她更省心的孩子了。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宝生媳妇抱着她的小孙子在她家门口走来走去的,看到云萱和云萝姐妹两忙迎了上来,“刚才听着你家里乱哄哄的,连大门都不关就一家子全跑了出去,这是……呦,这是啥味儿?”
宝生媳妇刚一凑近,就被云萝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给冲了一下,天色暗黑,她也看不清云萝身上到底有多脏。
云萱侧头看了眼妹妹,云萝只默默的把脸撇到了另一边。
从村里凑完热闹终于想起来还要回家吃晚饭的三驴子一路窜了回来,没等宝生媳妇竖起眉毛开骂,他就先叫嚷了起来,“娘,你是不晓得,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到虎头家去了,今儿虎头和小萝从山上拖下了整整四头大野猪,还说今天帮忙的人明天都能去吃一碗杀猪菜。”
宝生媳妇瞪圆了眼,连骂儿子的正事都给忘记了。
云萝侧目看他,哪里有四头大、野猪?
发生在村子里面的事情,住在村口的人家确实没那么消息灵通,况且还是在这个天黑路暗的时辰,许多人家都吃过晚饭要准备吹灯睡觉了。
宝生媳妇自觉得错过了一场大热闹,拉着三驴子就连连追问了起来,云萝姐妹两就趁着这个空隙回到了家里。
汤锅里的水还温热着,云萱先把它们都舀了出来让云萝先擦一擦,然后坐到灶膛前点起火另外烧了一大锅的热水。
等姐妹两打理干净,时间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云萝换上了干净的袄子坐在火炉子前,手上捧着个比脸还大的碗,碗里是冒尖的卤味拌大米饭,吃得正欢。
云萱就站在她身后给她擦拭刚洗的头发,看着妹妹碗里的米饭无声的迅速减少,心疼坏了,“你中午吃了没?咋饿成这样?可别为了打野猪连午饭都没顾上。”
迅速消灭三大碗卤肉饭,云萝满足的眯起了眼睛,潮湿的头发被擦拭得蓬松又杂乱,像一只毛茸茸的猫。
她其实感觉还好,只是有点不习惯突然饿了一顿,加上今天的消耗有点大,才吃得快了些。
云萱把头发擦拭得差不多了,就让云萝自己坐在火炉子边继续烘烤着,她则把锅里的晚饭全都盛了起来,和菜一起放进两个篮子里面,预备过会儿去二爷爷家的时候把这些也都拎上。
看那情形,今晚上怕是没得早早回来歇息,二爷爷家肯定也没有多备着她家的饭菜。
云萱刚把饭菜都收拾好,刘氏就带着刘月琴和文彬回来了,进门先瞪一眼云萝,然后才跟云萱说道:“都收拾好了?我正要回来收拾呢。”
文彬笑眯眯的凑到了云萝身旁,随手抓了把她还带着些潮意的头发靠近炉子烘着,说道:“二爷爷家里做饭的锅灶都被占用了,也不能再另外给我们弄点吃的,娘就领了我们回来先把晚饭吃了,爹和嘟嘟都忙得很,让我们吃完了给他们送一碗过去就行。”
爹忙是真忙,郑嘟嘟忙那就是瞎凑热闹。
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云萝随手梳了个冲天的小鬏鬏,刘氏也正好拿卤味给郑丰谷拌了一大碗米饭,放在篮子里盖好后递给她,先瞪她一眼,再说:“你既然吃过了,就赶紧给你爹送过去,我们先在家里吃了,再去二爷爷家帮忙。”
云萝:“……”娘突然变得有点凶。
惹不起惹不起,躲了躲了!
她拎着篮子飞快的窜出家门,不一会儿就到了二爷爷家。
院子里热火朝天的,郑丰谷却已经在屋里先吃上了,郑大福也听到动静溜达了过来,此时正坐在桌边和郑二福他们说话。
看到云萝从篮子里端出来的那一大碗拌饭,郑丰庆笑道:“这吃法倒新鲜,把啥啥都搅和到一起了,省事儿。”
郑二福问云萝:“你自个儿吃了没?”
“吃了。”三大碗。
郑二福就点点头,神态温和的说道:“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咱也不缺这点肉,你们要是有个好歹,家里人该多心疼?我晓得肯定是虎头撺掇着你去的,他前两天就在家里不住的念叨着野猪啥的,你以后不能再由着他了。”
余光瞥见刚钻了一个脑袋进门的虎头又“嗖”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她特淡定的点头道:“好!”
郑大福看着自己的孙女和他二弟相处的模样,心里有些不得劲,咋感觉,这丫头对二福比对他这个亲爷爷还要亲近?
云萝其实并不是会多亲近人的性子,对什么人都淡淡的却又不失礼,大概就是一种感觉吧,感觉她在这边的时候,浑身的气息都要比在老屋时更平和一些。
郑嘟嘟和郑小虎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可把他们给忙坏了,晚饭都没心思吃,只想围在野猪旁边转圈圈,耳朵里听着周围的爷爷奶奶、阿公阿婆、叔叔伯伯大婶大娘们对三姐和虎头哥哥的称赞,那感觉就像是在赞赏他们一样,兴奋得也跟着瞎起劲。
胡氏把他们从人群里拎了出来,往小屁股上每人赏了一巴掌,然后左手嘟嘟右手小虎的将他们拎进屋里来压着吃饭,“瞎折腾!有你们什么事儿?再不吃饭,明儿也别吃了!”
两个孩子起先还扭股儿糖似的扭了几下,但在看到云萝后却又马上乖乖的安静了下来,排排坐在小板凳上,趴着长凳人手一只调羹。
“三姐。”
云萝隔着长凳坐在他们对面,拿了筷子给他们夹菜,多的伺候就没有了。
郑二福看得好笑,跟郑大福说:“这两个孩子就稀罕他们三姐,平时闹得跟猴儿似的,一到小萝面前就乖得像小猫。”
郑大福似乎是仔细的想了下,点头说道:“家里大大小小那么几个孩子,从小就都爱围着她。”
只除了老大家的那四个。
郑大福的神情微滞,转而换了话题,问道:“四头野猪呢,那么些肉要咋处理?”
郑二福想了想,又转头去问云萝:“小萝啊,那四头野猪你有啥想法没有?”
云萝头也不回的说道:“送一头大的到作坊给伙计们提前吃顿大饭,剩下的二爷爷你看着处理了吧。”
郑二福没有意见,还觉得小萝想的比他周到,好歹作坊也有他们两家的一份呢,每年都白拿那么些分红,眼下快要过年了,给伙计们送去一头野猪让他们吃顿好的,也是两家的一点心意。
三年来,作坊在每年年底将要放假歇业的前一天晚上,都会特意招待所有的伙计们吃一顿好的,那一顿,必然有鱼有肉,比平时的午饭可要好上不止一个档次。
往年,他们也是有给添上一个两个菜的,只是没有直接送一头大野猪这么大的手笔。
伙计们吃了这一顿,第二天早起把作坊收拾收拾,留几个看守的人,其他人就都能回家过年了。
郑大福跟郑二福说:“廿八就是文杰的好日子,那只大野猪给我留一扇,价钱就按正常的算。”
一扇就是半头猪。
郑二福迟疑道:“离廿八还有好些日子呢。”
“这有啥?也不过就六七天而已,大冬天的肉又放不坏。”
郑二福点点头,“那行,不过钱啥的我家那半扇就不用了,文杰娶媳妇那么大的喜事,半扇野猪肉就当是他二爷爷和堂叔送他的贺礼。”
郑丰谷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云萝侧转过身,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对郑大福说道:“另外半扇就当是我家送大哥的贺礼吧。”
郑丰谷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里却又有些难受。
作为亲叔叔,送半扇猪肉做贺礼,也是很丰厚了,可郑丰谷只要想到大哥大嫂做出的事情,他心里就不舒坦,要不是看在老父亲的面儿上……
四头野猪要清理干净,那活儿可不少,夜渐深,明日还要上工的人都早早回家歇下了,郑丰谷一家也在亥时左右被太婆打发了回去,说他们明天还要早起忙活食肆,早些回去歇息。
回去的路上,云萝也知道了在二爷爷说送半扇猪做贺礼的时候,爹为什么会犹豫,不过对于大伯他们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倒是并不觉得多惊讶,沉默了下,说道:“就当是孝敬给爷爷奶奶的。”
郑丰谷叹了口气,刘氏反倒是有些想通的样子,轻声说道:“要照大嫂说的那么办,这场喜宴怕是要费不少银子呢,也不晓得他们够不够银子来花销。”
就算真有银子,恐怕老两口也得掏出不少的压箱底来。
云萝对于郑丰年和李氏挖空心思的啃老行为是服气的,而郑大福他不知道长子长媳在惦记着他手里的那点东西吗?
他知道的,可他即便明知道也不可能不去管长子和大孙子,所以,大概只有等到老两口再也掏不出一文钱来的时候,事情才能有个短暂的了结。
咦不对,郑文杰的名声都坏透了,竟然还能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知那屠家是怎么想的。不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嫁妆肯定很多吧?那郑丰年和郑文杰以后读书科考是要继续来挖老人的钱,还是用媳妇的嫁妆?
屠家六小姐,听着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云萝想了会儿没想起来,就丢开不管了。反正就算真见过,肯定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低头问紧挨着她走在身边的文彬,“书院什么时候放假?”
“先生说,廿六放假,过了元宵再开学。”
刘氏当下就抛开老屋那边的事,转而说道:“那我们就廿六去镇上置办年货,正好等你下学的时候能把你一块儿接上。书院里留的东西多不?要你爹进去帮你拿吗?”
文彬连连摇头,“不用不用,只有几本书和一些文房用品,一个篮子就都装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