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作坊是大事,更是大好事,里正他们还没有被请来,半路从虎头嘴里晓得了这个事情的村民就自发的汇聚到了郑二福家的院子外头。
因为大门口有金家的人守着,他们倒是没有闯进去,但只围在外面看着金家的人,也够他们热烈讨论的了。
孙氏站在大门口隐隐约约的听了几耳朵,忍不住朝那边张望,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却誓死也不踏近二房一步!
然后她就看见郑丰收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抱着手臂东张西望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
孙氏的脸顿时瓜拉着掉了下来,冲他喊道:“你干啥呢?贼头贼脑的!”
郑丰收正紧张得很,放眼望去只觉得谁都像是要来抢他的银票,尤其孙氏,更是头一号的危险人物。
此刻见她拦在自家大门口一副兴师问罪的凶恶嘴脸,郑丰收下意识抱紧了胳膊,死死护着怀里的银票,连平时滑溜的嘴都不大灵光了。
“没啥,还能干啥?不就是去瞧……瞧个热闹嘛,大家都……都跑二叔家瞧热闹来了,差差点没把我给挤……挤扁咯!”
也幸亏孙氏现在把所有注意都放在二房那边,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皱着眉一脸不爽快,“那又是在干啥呢?整天吵吵嚷嚷的,不晓得的还以为在唱大戏!”
郑丰收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说:“二叔他们不晓得从哪儿得了个秘方,做出了和香胰子似的东西,这不,金家的少爷亲自过来想出银子买他家的方子呢,还说要在咱村里修建个作坊。”
孙氏顿时精神一振,“秘方?啥秘方?”
“这个哪里晓得?二叔也不会告诉我呀!行了娘,我得看我两儿子去了!”说着从孙氏的身侧溜过,匆匆跑进了屋里去。
孙氏本还想拉着他问个清楚,见此不禁骂了两句,又恨恨的朝二房啐了一口,才甩着袖回去了堂屋。
堂屋的东次间,郑大福正躺在床上养神,听到她进来的声音便问道:“又出啥事了?”
她拿起纳了一半的鞋底子坐在床边的凳上,回答道:“老三说得不清不楚的,我也不晓得到底是咋回事。好像是二叔他们得了个秘方,把镇上的金家少爷都给引来了,不仅要买他们的秘方,还要在村里建作坊。”
郑大福不由睁开了眼睛,“有这等事?”
“可不!”孙氏的眼珠骨碌碌一转,忽然凑近了过去,压着声音说道,“你说,他们那秘方是从哪得来的?该不会是咱祖上传下的吧?”
郑大福瞪了她一眼,“别胡说!祖上有啥东西传下来,我能不晓得?”
“那可说不准,或许就只有老太太一个人晓得呢。”
“没这种东西,要真有,也等不到现在。”
孙氏却有些不甘心的嘀咕着:“老太太以前是在大户人家当过丫鬟的,说不定就是在那时候得了啥珍贵的秘方。老头子你虽不是她亲生的,却也好歹喊了她这么多年的娘,可不能太偏心!”
刚闭上的眼睛又猛的睁开,狠狠瞪着她,“又说这种三不着四六的胡话,要不,你亲自去跟娘说说?”
孙氏顿时就噤了声,不敢再嘀咕不满。
莫说她誓死不愿进二房的大门,就算去了,她还怕老太太揍她呢!
郑大福又瞪了她一眼,就再次闭上眼睛养神,不自觉间,却见他眉头微皱,似突然有了更多的心事。
另一边,里正和几位年长的村老听到消息之后赶忙来到了郑二福家,济济一堂。
“二福啊,这可都是真的?金家真要在咱村子里建一个作坊?”里正的目光一直落在金来的身上,却愣是不敢直接问他。
郑二福笑呵呵的点头说道:“这还能有假?金公子就在这儿呢,可不敢当着他的面哄人的!”
几个老头儿顿时朝金来笑了笑,笑得谦恭而拘谨。
金来也朝他们笑着作揖行了个礼,说道:“我金家确实想在贵村建一个作坊,只不知村里是否有合适的场地,也不能给大家添了麻烦才好。”
“有有有,也添不了啥麻烦!”里正连忙应承,生怕他一个犹豫,这位金小公子就改了注意,“就不知你们要建个啥作坊,对场地又有啥要求?”
“肥皂作坊。”
其他人都有些懵,只有里正马上反应过来,“就是这些日子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半夜三更就起来去抢着买的那个肥皂?”
“正是,这热闹都传到村里来了吗?”
里正摸着胡子笑道:“老儿也是从我那孙儿口中得知的,他在镇上的书院里读书,隔三差五的就会回来,就会跟家里人讲一些镇上的新鲜事。”
他家的孙子又跟郑文杰和栓子都不同,他平时也住在镇上,但并非等到休沐时才会回村。
金来就说:“这倒是巧了,小子也在书院里读书,只不知您孙子是……”
“我大孙子叫李继祖,今年都十七了,还一事无成,可比不得金公子年少有为,小小年纪就能独自出来做生意。”
话虽嫌弃,但提起这个大孙子他就红光满面,显然是极喜欢的。
金来忙说道:“原来是李师兄的祖父,小子给您见礼了。小子不过是自幼跟随在祖父、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的多了几分见识,也就只会捣鼓这些东西,可比不得李师兄文章做得好,小子至今连个县试都不曾考过呢。”
“金公子家学渊博,不用着急。”里正被夸得越发红光满面,转头就跟其他的村老说道,“那肥皂到底咋样我也没见过,不过听我家继祖说,就跟香胰子似的,但比香胰子好使还更便宜。”
其他村老纷纷了然点头,又夸金来年少有为,聪明伶俐、精明能干,又问郑二福怎么得了这么珍贵的方子。
郑二福笑呵呵的说:“其实都是虎头那小子瞎捣鼓出来的,他自个儿也没想到能这么好使呢,我到现在也没弄清那到底是咋回事。”
一屋子人正说得热闹,金家的小厮忽然匆匆走了进来,看一眼屋里的几个老头儿,然后对金来说道:“公子,余家的人又来了,这次不仅有他们的大管事,还有余二爷。”
屋里顿时一静,倒是金来混不在意,反而还有些嘚瑟,叉着腰说道:“便是余老太爷亲自来也没用,方子已经被小爷我拿下了!”
余二爷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长得清秀俊朗、风度翩翩,可惜他一进来就听到金来的这句话,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
“金多多,你这是多早起床往这里来了啊?该不会昨晚上一宿没睡吧?”
“哪里哪里,分明是你来得太迟,活该被小爷我抢先一步得了方子。我说,那春香楼的姑娘真有那么好,让你乐不思蜀的,日头三丈高了都起不来床?”
“好不好的你现在也尝不着。”目光往他的两腿之间瞄了一眼,说道,“你还是再长几年吧,现在你就算想去,都要当心被姑娘们赶出来。”
金来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嘴角扯出一个不屑的弧度,说:“我金家是正经人家,可容不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身上扯,我怕我祖宗半夜入梦来揍我!”
余二爷微沉了脸色,“毛头小子不懂风情!”
金公子反唇相讥,“你贪花好色当心!”
我去!你个毛都还没长的毛头小子懂得啥叫吗?这随便乱喊的简直不能忍!
余二爷的额角上青筋暴跳,将折扇收拢后往腰带里一塞,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来揍他。
金公子毫不相让,扯过身旁的小厮就往前一推。
那小厮也是个横的,挡在自家公子前面,丝毫不惧对面的余家二爷,还握起拳头就摆好了对决的架势。
来啊,有种你就上啊!
余二爷他还真不敢。
隔着小厮和空气,他用力的点着金大公子,恶狠狠的说道:“金多多,你有种就别躲在一个小厮的背后。”
金公子当即送他一对大白眼,“余小二,你有种就先把小爷的小厮撂倒了再说!”
“你这个无耻的臭小鬼!”
“你个胆小的软脚虾!”
余二爷被气得肝疼,不由伸手在肋下按了按。
金来见此,就说道:“余小二,你是不是在春香楼待久了?瞧瞧你,站都要站不稳了!”
这下,不止是肝了,肺也被气到要爆炸,想揍金多多却被他的小厮挡着。
这小厮站还站不稳当,歪着身子耷着肩,还有那从眼角看人的模样,真是要多不正经就有多不正经,亏得臭小鬼还敢说他金家是啥正经人家!
眼疼,不想看!
金来也同样不想看到他呢,昂首挺胸的站在他家小厮背后,朝余二爷挥挥手说道:“余小二你快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小爷我还要商量大事,没空跟你玩。”
说到正事,余二爷肝也不疼了,肺也不胀了,眼睛也正常了,正色的朝金来说道:“既然你先拿下了方子,我也不能再抢,不过金多多,咱可以合作。”
岂料他的提议没得到金公子的半点心动,直溜溜的吐出两个字:“不要!”
听到这毫不客气的拒绝,余二爷难得的没有生气,而是一挑眉,“你吃得下这么大笔生意吗?我听说,这次是你金公子一人做主,可没有你爹和爷爷在后头给你擦屁股。”
金来哼哼两声:“那也不要与你合作!”
“不跟我合作,你还能找谁?”
金公子拿眼角瞥他,“这世上就剩你一人了?”
余二爷也翻了个白眼,“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愿意搭理你!”
金来“呵呵”的冷笑了两声,又挥挥手不耐烦的说道:“走走走,都说了这事没你的份。”
“金多多,你不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啥?实话告诉你,小爷我也是给人干活的呢,卫小侯爷亲自派人传来的话,让小爷我拿下这个肥皂方子!”
余二爷顿时一呆,随之微微扭曲了他那张白生生的脸。
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有卫家在背后撑着,老子还会站在这儿跟你浪费这许多时间?
自知插不进手,他行事倒也利落,只是伸出手指隔空用力的点了点金多多,然后甩袖离开。
成功气走余小二,金公子心情愉悦到飞起,简直忍不住的想要哼上一段小曲儿。
转身面对一屋子被刚才那场景唬得目瞪口呆的老头儿,金公子又是个笑容脆甜,神采飞扬的小公子,“咱刚才说道哪了?”
一屋子老头都有些愣愣的,好久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对金来的态度也越发的拘谨了。
这些事情云萝全不参与,在写完方子之后她就带着弟弟从二爷爷家退了出来,只将之后的事全都托给了太婆和二爷爷。
虽如愿完成了计划,但她现在的心情却并不大好。她没想到三叔会突然插了这么一杠子,不要分红要银子,让她不禁有点怀疑,她当初看他可怜,又顾着四妹妹和六妹妹才会把他拉进这个事情里来,是不是做错了?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没有把他算上,甚至要不是因为自己不方便,师父又行踪不定的,她都不会找上二爷爷一家。
她不在乎这个所谓的秘方,甚至不在意自己这一次到底能赚多少钱,所以当初把人都拉上了之后,也干脆的三家各得三成,还有一成就归了出地出物还出了更多人力的二爷爷一家。
当时这么分,把方子送了出去之后她也是预备好了要三家平分,并不会因为用不上他们了就把人撇开。
私心里,她也有把这个当做是送给虎头和两个堂妹的礼物的意思,她自己手上的这一份也是为二姐和弟弟准备的。
想到三叔刚才接到银票时欢喜的模样,云萝不禁有些头疼。
她还是对人性不够了解,才会出了这样的岔子。
三叔乍然得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对他来说无异于巨款,也不知是否还会生出别的变故。
她是不是不应该由着他拿走那些银票?可当初的确说好了,无论如何,他都能得三成。
姥爷,我对不起您,白费了您仔细教导我那么多年的经商之道,我果然还是不大适合做生意。
想到前世的亲人,她心情越发的低落。
想回去,她不喜欢这整个世界!
文彬跟在她身边,不停的转头看她,终于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三姐,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你今天要去哪里放牛?”
“爹赶着牛去了塘畈,他让我去那儿看着牛,别让它啃了田里的庄稼。”他见云萝好像回神了,也松一口气,又忍不住好奇的问道,“我昨儿听村里的人说,二爷爷家的秘方被镇上的大户人家看中,就要发财了。那怎么还有三姐和三叔的事呢?”
他瞧着金公子那个样子,倒更像是来找三姐的。
太奇怪了!
云萝也不瞒他,直接跟他说:“那方子是我的,只是在自己家里不好做,免得被爷爷奶奶知道了全便宜给大伯和小姑,所以就找二爷爷帮忙,让别人都以为那是他家的。”
“那三叔呢?”
“我那时候看他可怜,就也找了他,想挣了钱之后能分他一点,没想到他知道那方子值钱之后竟然拿了银子就走!”
看着三姐皱起眉头,文彬也有些生气的说道:“三叔太坏了,以后再也不要跟他一起挣钱!”
他其实是听不大懂的,但看三姐好像有些生气,他自然要跟三姐站在一边,肯定是三叔不对惹得三姐生气了!
云萝摸了摸他的脑袋,嘱咐道:“这件事你别告诉别人,爹娘也不能说。三叔虽然拿了银子就走,但我们和二爷爷家以后是要跟金公子他们家一起做生意的,挣了钱就能给二姐买新首饰做新衣裳,还要送你去读书。”
他连忙点头,“我才不会说呢!爹娘知道了就会告诉爷爷奶奶,那咱家的银子可就都没了!”
云萝也没有不放心的,因为这小子年纪虽小,但口风却极紧,只要是她嘱咐了不能说的事情,他就真的能闭紧嘴巴谁都不说。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岔路口,一边通往田畈,一边通向后山。
云萝目送着弟弟颠颠的跑向田畈,然后也转身往后山方向走去。
路过村尾的时候,看到师父正在院子边缘敲敲打打的,已经围了大半圈的竹栅栏。
两个多月不住人,他那个小破屋更破烂了,断断续续的先把屋子修理整理好,一直到今天,才有工夫处理院子里这一圈坍塌了大半的栅栏。
“师父。”
张拂抬头看她,“又往山上去呢?”
她点了点头,点头的这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放下手里的细条竹和锤子走到了她面前,皱着眉头说道:“把那几个陷阱走一遍就成了,别往深山里去。干旱刚过,山里的野兽都凶得很,你年纪还小身子骨弱,别仗着力气大就胡来。”
她就继续点头,“嗯!”
他仔细瞅她两眼,又说:“你若真想去,过两天师父带你往深处跑一趟,带你去捉一个大家伙,你自己可不许去!”
“好!”
张拂又嘱咐了两句,看着她往山上去的背影,还是有些不放心。
徒儿大了,越来越让他不省心,他那天回来在山上遇见她的那地儿,可是已经在深山边缘了,若不是遇到了他,小丫头肯定还会继续往里头走。
他一直不敢教她真正的武功,就是怕小丫头仗着本事不知轻重的乱来。
可若再等几年,就要错过练武的好时候了。
不过小丫头天生神力,那些手脚招式也学得有模有样的,有时候使出的招式让他这个当师傅的都忍不住惊心,即便不学内功也没几个人打得过她吧?
小姑娘学啥打打杀杀的本事?没的把他乖徒儿的性子都给学坏了,他精心挑选的漂亮留仙裙竟是一次都没见她穿过!
云萝可不知道她师父正在犯着啥嘀咕,她径直上了山,往一个个布置着陷阱的地方走去。
干旱过去了,山上的动物就眼看着多了起来,原本躲进深山里的那些小动物纷纷回到原来的地方,总有那么几只会不小心落入猎人布置的陷阱。
两天没来,她才转了一半就已经收获了三只猎物,都是体型娇小的小动物,两只兔子一只被捕兽夹夹住了腿,一只被竹签穿透了肚子,还有一只钻进了捕兽笼里钻不出来的雉鸡,三小只叠放在一起却是把不大的背篓挤得满当当,几乎就要溢出来了。
她将被破坏的陷阱一一修复,并不是每一个被破坏的陷阱里面都有猎物的,也有些小动物特别聪明,即便钻进了陷阱里面也能逃出来,她在其中一处都看到了凝固在竹签上的血迹,可就是没找到受伤的猎物。
这样的陷阱就大都不能再使用了,得换一个地方重新布置。
一圈转下来,不禁背篓满了,她手上还拎了两只被拧断脖子的猎物。
日头已经过了当空最高点,正往西边缓缓落去,她今日收获颇丰,就没有再继续逗留在山上。
到了将近未时末,她已经走出林子,山坡下的村子尽收眼底。
站在这里,不仅能看到白水村,还能看到河那边的桥头村,最显眼的莫过于桥头村村口的那株巨大的香樟树,郁郁葱葱遮蔽了好大的一片。
两个村子里都已经有炊烟升起,等未时过去,还会有更多的炊烟。
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他们往往干着最辛苦的活,却吃着最差的粮。天不亮就起床去干活,到辰时回家吃第一顿,然后一直要挨到申时才能吃第二餐,也是今日的最后一餐。
除了寒冬腊月,他们总有干不完的农活,除非酷暑天气,才会在中午最热的时候躲在家里以防中了暑气。
山脚下的小院子一如既往的孤零零立在那儿,院子虽小,青砖垒砌的围墙却是村里最高最坚实的,阻挡了所有意图窥视其中的目光和偶尔溜下山的动物。
除了云萝,几乎没人愿意靠近这个性子古怪的老婆子,即便偶尔有两个别有心思凑上来的,刘阿婆也从不搭理他们。
云萝看着这个小院子,却觉得它像个牢笼,把阿婆死死的关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