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殊蓦得睁大了眼睛,他那双水墨似的暗黑双眸当中浮动着格外复杂的情绪,可当那一丝一缕互相纠缠的黑暗消散而去,就像灌满了灿烂的星河。
他微微扬起嘴角,轻声地嗯了一声,又无比眷恋地将她拥抱得更紧。
时隔多年,他再次听见了这个答案。
他的心都在颤抖。
云染没有在他这里停留太久,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江砚殊亲自把她送下楼,还开玩笑道:“以后你也可以常来视察一下,帮研发那边看看设计图纸,我知道你比他们更加擅长。”
“那你还是直接把图纸拿来给我看,我要是有更好的想法,再告诉你。”
她对经营公司不感兴趣,对机器人开发这方面其实兴趣也不这么大。当初自己买来废旧零件拼装机器人,单纯只是为了种花。
他送走云染,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再次反锁上大门,把外界的一切都隔离开来。
外面还想打听八卦的下属们别提有多失望了。
女朋友来的时候,他反锁办公室还可以理解,可是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还反锁个毛线,他一个人还能干什么?
江砚殊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的跳动,很快,一道平板的电子音在他的办公室清晰响起:主人,你召唤我,有何贵干?
这个电子音就跟云染的系统发出来的声音很相似,只是不会有那种跳脱的情绪在里面,它专业而冷静,更近乎于冷漠。
“帮我估计一下目前的进度。”
请稍后……
个体目标‘云染’的大脑进度目前已经完成了80的修复程度,并且她的攻击性还在持续降低,您不用担心她会无差别地攻击您。
江砚殊闭了闭眼,嘴角又露出了细微的微笑,疲倦但又欣喜:“好,谢谢。”
您不需要道谢,这是我的份内责任。这个声音停顿片刻,又道,主人是否需要我再次为您清除记忆?同时存在太多线程的记忆,会对你的日常生活造成极大困扰。
“不,不不,不需要。”江砚殊按压着太阳穴,“没关系,我可以克服这种程度的困难,但是我不想再被清除一次记忆。”
失去全部记忆,就代表他又会变成被身后的江家还有他的父亲掌控着的傀儡。
他对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深恶厌绝。
既然您不需要,那我就先告退了。
它说完,一点都没像云染的系统那样撒娇耍赖,还要顺便跟人打打嘴炮,就干脆利落地退场了。
——路很绕,但是门口有一棵老榕树,只要认准这棵树,就不容易走错地方。
云染终于知道昨天那个人为何要反复跟她强调一棵树的作用。那棵老榕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树腔都被蛀空过一次,可还是生命力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现在,则变成了一棵歪脖子树,树叶葱绿茂盛,但是树干却歪斜得像麻花,老远就能一眼看到。
云染一下子就找到了私信上的地址,完全没有在九曲十八弯的巷子里迷路。
那是一座有点西洋化的小洋楼,二楼的窗台上摆着一盆君子兰。
她在按门铃的时候,就时不时会闻到一股极浅极淡的香气,被风一吹就散,也只有她这种异常敏锐的嗅觉才能闻得出来。
很快,就有人踩着拖鞋,踢踏踢踏地来开门了。
云染揣测,这开门的女人看上去三四十岁,估计就是昨天回复她私信的那个人了。
她下意识地就去闻她身上的气味,然后大失所望,她居然还在锁骨和手腕上喷了香水,早餐吃的韭菜盒子,两种微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绝对可以算得上古怪。
她先自我介绍:“我就是云染,昨天跟你发过私信。”
“云染,我认得你!”那个女人双手一拍,笑得非常具有感染力,“我之前看过你的节目,天哪,你居然还会治病,那个男孩子这么严重的皮肤病都被你治好了。”
节目就只有一周,大家不可能看到那个鹭湖村少年完全痊愈,可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镜头里面,脸部皮肤已经比第一天好了太多,想必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痊愈了。
云染皱了皱眉。
她说话的时候,她又再次闻到一股浓烈的韭菜味。
其实不是这个女人的问题,而是她的嗅觉实在太敏锐,光是闻一下气味就能辨别出她早饭吃的食物。
“哦对了,你赶紧跟我上楼吧,要是你迟到了,黄老先生会很生气的,他最讨厌不遵守时间的人了。”
她这一句话,透露出了很多信息,最重要的那就是,云染现在非常确定,昨天那个指出破茧的缺陷的人并不是她,而她口中的“黄老先生”。
实在是太好了。
如果是她的话,她基本可以算是白来了,就像江砚殊所说的,她做出评价就全部是套话,为了挑刺而挑刺。
因为她本身就是不专业的,真正懂得调香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一大早就吃味道这么重的食物,甚至还在身上喷上香水?
“对了,老先生名叫黄听阈,相传还是黄庭坚的后人,他脾气很坏。你记住,不要朝他的双腿看,就算偶尔不小心看到了,也不要让视线停留时间太长。他很敏感的。”
云染走到二楼,正看见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出神地望着窗台上那盆君子兰。
可因为助理的特别提醒,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被毛毯覆盖着的双腿……
“老先生,云染来了。”助理提高声音说。
黄老先生转动轮椅,慢慢掉过身来。就像助理所说,他的面相给人的感觉就是脾气很坏,眉心纹很重,嘴角向下撇,一副待人严苛的模样。
“你过来!”黄听阈滑动轮椅,艰难地从她身边擦过。云染刚想伸手去帮他一把,就看见助理对着他拼命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云染立刻收回手,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他很快就滑着轮椅走到了一个小房间,房间是完全向北的,终年不见阳光,有点阴森。
他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问道:“你除了破茧之外,还有什么作品?”
除了破茧以外,她在暑假闲暇时还试验过不少配方,但都不是很满意,总觉得这样的作品一拿出去,不过泯然众人。
但是她现在把这些小瓶子都带在身边,黄老先生一问,她就全部拿了出来。
因为这些配方都是她不够满意的,就连名字都懒得取,按照编好给它们取名为EC1号,2号,3号……
黄听阈看到玻璃喷瓶上的标签,不由露出了一脸嫌弃:“你这文化素质真是太低了……”
云染:“……”
一直以来,她的头上都带着“学霸”光环,就算看她不顺眼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天生智力高于常人。
这可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文化素质低。
“看看你都取得什么鬼名字?中文都没学好,就喜欢取这种洋文。我国古代香道,那名字都是一顶一的精妙,就拿法华的香方来说,一叫清妙香,二名丹云香,三曰青羽,还有玄月与白泉。这才叫文化底蕴。”
云染:“……”
不得不承认,她的文化底蕴的确是满低的。
“不过破茧的立意和名字都还算马马虎虎了。”
云染艰难地开口:“那个,破茧不是我取的。”
其实她最早取的名字明明是……算了,这个不提也罢。
“哦,那是谁取的?”黄听阈顿觉奇怪,华国许多著名的香方都是调香人自己取的,比如他的先祖黄庭坚,除了是一位诗人,也是著名的调香人。
“洛兰的高级调香师蒂埃里瓦舍。”
黄听阈:“……”
那名字一听就是个洋人,可是作为华国人的云染,居然还不如一个洋人来得有底蕴,他听着都生气!
“算了,我还是先试香。”
云染目前为止调配出来的所有作品都已经摆在了老先生面前,从第一版破茧到墨与恋,再到她给纳沙私人订制的两款香水,还有一些她自己觉得不满意,没有再继续改良的一些香水版本。
黄老先生试香一次,就说一声“不行”,再试一次,又皱眉评论说“毫无可取之处”,那几十瓶香水试下来,除了墨与恋没有做什么负面评价以外,别的都被他批得一文不值。
“也就是这个墨与恋还算过得去,我能闻到这里面澎湃激昂的灵感迸发,别的都不行,实在太机械了,你的香道根本就没有灵魂!你是个机器人吗?!”
黄听阈毫无顾忌地骂,因为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聋,还骂得特别大声,就连他的助理都听不下去了。
助理端着托盘,把茶水和点心放在云染身边的小桌子上,又给老先生递上一壶茶:“老先生,医生都说了,您这个年纪,情绪不能起伏太大。再说云染的调香哪有这么不堪,就是纳沙都说很好的。”
时尚女皇纳沙已经是出了名的挑剔和毒舌,连她都舍不得骂云染一句,黄听阈却直接把她的作品贬低得一文不值,还说她是机器人,这可真是太毒了。
云染在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之后,很诚恳地开口:“您说得对,我的调香手法的确非常机械,但我不是机器人,我只是比较习惯遵循数据,可是数据给我的指向,都脱离不了前人的影子。”
她认错态度好,黄听阈对她脸色稍霁。
其实他在联系云染之前,也联系过好几位这几年在华国调香界冒出头的调香师。
这些调香师才刚刚起步,还大有可为,可是在看到他那条一针见血指出缺陷的私信之后,脾气好的就直接不理不睬,脾气暴的就干脆骂了回去,还说“你行你上”。
云染是第一个非但不生气,还主动求教的年轻人。
而且在他挑出她的不足之处后,她还是态度中肯地承认了,没有死犟着嘴硬。
黄听阈问:“你调配这个墨与恋的时候在想什么?”
“……”云染被问住了,她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总觉得这个实话说出来,可能会惹这位脾气不好的老先生更加生气,“有一个人,他的每一寸骨骼都生得非常完美,我从这美好的画面得到了灵感。”
正要出门的助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她是看过暑假里的真人秀节目,知道云染的想法跟一般正常人有点不太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但是学霸嘛,总是有点与众不同的。
可是现在——她只能说,这哪里是有点与众不同,她这想法不要太恐怖!
反而是黄老先生没有对她的灵感来源有什么一惊一乍的表现,他敲了敲轮椅扶手,沉吟道:“所以说,你不是没有灵感,而是灵感来得比较特别……”
“对了,”他猛然从沉思中脱离出来,随手递给她一颗香丸,“你闻一下,告诉我,这里面有哪些香料?”
云染仔细地嗅了一下香丸,一股清幽但是异常好闻的香气扑鼻而来,甚至这种香气还有宁定人心的作用:“香附子,丁香皮,藿香,零陵,檀香,白芷,茅香草。”
黄老先生用力一拍扶手:“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这天赋就是老天赏饭吃!”
这颗香丸从出炉到现在,足足有两三个月,香气淡了不少,可她居然能一个一个报出香料名,还报得分毫不差,一般人早在十五岁之后,嗅觉细胞就开始萎缩,嗅觉一日不如一日,而她却还在巅峰状态!
这要不是天生的老天赏饭吃,还能是什么?!
“你不是很懂中医吗?其实香道就像中医,中药讲究君臣佐使,香道也是如此一般,你要把你对香的理解化用到香道上,让每一种香气层次分明,但是又能密切地融合在一起,就好比——好比中医,药使气味各部相掩。”
云染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把医术跟调香联系在了一起,细细一想,却又很有道理。
她之前因为实在太熟悉芳香植物,她特别重视把香气的层次拉得分明,香水的香迹却因为太分明而显得非常刻意,非常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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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染:我不是机器人,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