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安门广场前的长安街上,共有二百五十三基华灯。
自共和国成立以来,这些华灯见证了我国伟大复兴征程中的诸多重要历史时刻。
在1983年的除夕夜,它们也一如既往的照亮了这条共和国第一长街。
并继续用肃穆的姿态和柔和的光亮衬托着这个伟大国家的政权象征——天安门的威严。
但恰恰在晚上八点左右,一辆从京城饭店停车场中驶出吉姆轿车,却似乎颇为急切的要脱离这条街的庄重气氛,以极快的速度直奔建国门外的方向驶去。
华灯的光亮,仅仅只在这辆汽车身上留下了宛如闪电的一道长弧。
这辆吉姆汽车,就融入了黑漆漆的阴影中,以及代表市井气息的烟花鞭炮声响里。
“哎,出去那么久了,回来一看,国内还是没什么变化啊。延平,你就看看咱们的十里长街吧,光芒所照也就是十里地的范围。一出建国门就是一片漆黑。街上也是老样子,商店是老样子的,人也是老样子的,还是那么多的自行车,汽车太少了,也太破了……”
一起坐在车后的是一对身穿黑色长呢大衣的中年夫妇,而发出这番感慨的是那个贵妇模样的女人。
她四十初头的年纪,却显得跟三十多岁的人一样。
不但洋气的烫了头发,还戴着一顶欧式的帽子。
任谁一看,也知道她必定属于海外归国人员。
然而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同样仪表出众的男人却对她的话并不赞同。
马上就以反对的态度做出否定辩驳。
“……所以我们才要好好建设祖国嘛,所以我们才需要发展经济嘛。你不要总是这么消极,现在没变化,不代表永远没变化。我相信我们的国家,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各方各面都会越来越好的……”
一边说着,他还去拍了拍女人的手背。
那女人立刻醒悟了,不动声色通过倒车镜看了前面默默开车的司机小李一眼。
这是部里给他们配备的新司机,还并不熟悉。
于是也赶紧弥补自己恰才的冒失之语。
“我这不也是为了国家着急嘛。你说的对,我是有点欠缺耐心了,毕竟我们的起点太低了。不能和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比。我们要奋起直追,也是需要时间的……”
跟着她轻轻一笑,就顺势转换了话题。
“哎,不过说到这个,你今天似乎同样有点缺乏耐心呀。怎么这么着急走啊?你已经是司长了,今天招待酒会的主角之一啊。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和你的新下属们好好熟悉一下啊?”
没想到她的话,男人居然又驳了回来。
“靖华,你这个司长夫人,当得可有点不称职啊。越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就越不能留下。这种招待酒会,我们的任务只是把那些国际友人,大使馆的客人应酬好就足够了。其他的时间,应该留给下属们,让大家自己放松一下才好。更何况今天可是除夕啊,我们不走,别人一会儿怎么好提前离开?大家都要过年的嘛。还有你自己,难道就不想早点和女儿团圆吗?”
这最后一句,女人可实在不能忍了,不由自主就带着怨气抱起屈来。
“你可真能倒打一耙。还不是你啊,非要坚持让我陪同出席。其实我巴不得能留在家里给你们父女俩好好做一段团圆饭。现在倒好,弄得我们只能去姐姐家里,借别人的地方过年,我还要落你的不是。一想到回来都一个多星期了,还从没有一天好好陪过咱们的女儿,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我看倒是你这个大司长,心里只有你的工作。一点都没有舔犊之情,把女儿都忘关了……”
就在夫妻俩说话之间,汽车已经开到了建国饭店的路口。
男人怕司机走错路,此时已经顾不上再理会妻子了。
吩咐着司机把汽车拐进路口,一直停到了外事大院的铁门前。
下车后,他从司机手中接过从后备箱取出的两条香烟和两瓶酒后。
还颇有风度地跟司机握了握手。
“小李,谢谢你送我们回来,我们自己走进去就可以了。你快回家过年吧。今天占用了你不少时间,你的家人一定等急了。”
小李对这番感谢可承受不起。
“霍司长。我的工作就是为您效劳啊,等多久都是应该的。您和我千万别见外。无论什么时候用车,您只要一句话,我准到。”
而他的话,显然获取了领导的欢心。
因为男人很快从怀里拿出了一支自动铅笔递给他。
“那好,小李,这个送给你。我从欧洲带回来的,就算是新年礼物吧”
听说是不用削的铅笔,还从未见过这东西的司机小李也不禁展颜而笑,欣喜不已。
直至他点头哈腰又谢了一番后,开着汽车离去。
这位霍司长霍延平,才能重新以一副丈夫的姿态去哄自己的妻子黄靖华。
“你说我不关心女儿吗?胡说。看看,我还给咱们的欣欣从酒会上带回来一份新奇的礼物呢。”
一边走一边说着,霍延平忽然把拎着东西都倒腾到了左手。
然后用右手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变戏法似地拎出两个浅棕颜色,形状大小似鸭蛋般的东西拿给妻子看。
“知道这是什么吗?”
黄靖华忍不住伸手去摸摸那东西。
但她怎么想,也好像从未见过,最后只能说不知道。
这让大司长不禁有些得意了起来。
“你怎么了?真不认识了?这就是KiwiF乳it!就今晚新西兰大使带来的那种水果,最后那个冰盆里摆放的。翠绿的瓤,黑芝麻般的籽,吃起来酸甜,很可口。只不过你看到的,那是把皮去了。我这个才是这种水果完整的样貌。”
妻子看到丈夫手舞足蹈,得意得像个做了件大好事的孩子,也不禁好笑。
“你这堂堂外事干部,怎么去个涉外酒会,还捡了两个水果装在口袋里?这多不像话!”
但霍司长可不认为有何不妥。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的好东西外国人没见过的更多。我对大使说,今天是除夕,我一会就要回家陪女儿。要有这种果子,我带回去慰问女儿,告诉她这是新西兰的KiwiF乳it,她一定高兴。大使听了马上吩咐人拿一箱子来。我说就要两个才有意思。也不用包,放在口袋里才是我的诚意。大使连声说好。其实这个玩意还是从咱们国家去的。咱们不吃不看,只给猴子吃,叫做猕猴桃。反过来倒让新西兰人当成了国宝似的……”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并肩走到了一栋楼房的单元门下。
然而就在即将上楼的时候,夫妻俩又站住了。
因为妻子又主动恳求起丈夫来。
“延平,女儿出国留学的事,是不是再等一两年再说啊?我们这才刚刚回来。全家还没团聚多久呢。我真的舍不得她……”
“瞧瞧,你又来了。”男人的脸立刻耷拉下来。
“你以为我不愿意和女儿多团圆团圆,难道我不渴望家庭的温暖?可我们总要为优先她的未来考虑嘛。那才是合格的父母应该尽的义务。”
“送女儿出去,我认为是很有必要。一是希望欣欣能在外面多锻炼几年,提升一下眼界和礼仪、素养。二是觉得她身边现有的这些朋友会对她有坏影响,许多人太市侩了。”
“欣欣如果和这些人相处久了,她就没有进步的空间了。孟母三迁啊,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黄靖华沉默无语,半晌才叹口气。
“这说的道理我懂,可就是情感上转不过这个弯来。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和女儿相处的时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霍延平却无比坚定的说。
“小慈是大慈之贼啊。你要真爱女儿,有时候就得狠点心。我们的欣欣从小太受宠溺了,又是个直性子的脾气。她根本不懂的使手腕,未来如果只靠学历和英语水平,那太缺乏保障了。只能是当牛做马的下场。”
“所以她必须得找到个有前途,值得托付的年轻人照顾她才好。她身边的人,又统统不够格。我看她的那些异性的朋友,不是从象牙塔出来,只知道念死书做学问的乖宝宝。就是只懂贪恋权力的好处,却不懂如何运用权利的纨绔子弟。从这方面考虑,她也应该尽快出去才好。”
“她只有出国,才能接触真正的上流社会,才能懂得真正精彩人生的样子。她也只有学会高级的礼仪,培养出好的气质来,未来才有可能找到一个层次更高,可以托付终身的婚姻对象。我是真心替女儿的将来考虑,你明白吗?何况咱们女儿的时间并不充裕,女人是很快就会老的……”
是的,说话的这对夫妻就是霍欣从国外归来的父母。
如果宁卫民此时也在这里,不但能发现这里就是霍欣姨妈家的楼下。
也一定能看出,在天上烟花的映照下,这对夫妻的容貌极为和霍欣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