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绵懿私下里给他侄儿的老丈人传信儿这事儿,虽说是过错,可是却终究透着些人情味儿在里头。
若依着皇上从前的办事规矩,便是震怒,便是惩戒,也不过是下旨申饬,再加罚俸罢了。
可是这一回,皇上却不肯轻饶了绵懿去,不仅追究绵懿这一次的罪责,更将他曾经犯过的过错全都翻了起来,直指绵懿“平日曾有挑甲交付名条、并放缺不公等事。又失察参领等放米得受花户钱文,种种荒谬,实属辜恩。”
皇上说,便是因为绵懿这些过失,早就应该将绵懿革职治罪,但是念及国家有“议亲”之典,且绵懿又系年轻无知,这才没有严惩,宽贷至今。
可是绵懿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犯下今日过失。皇上决定这一回不再姑息。
皇上下旨:绵懿,著革去贝勒,加恩将爵位降为镇国将军。
至于差事,绵懿虽继续随班上朝,不过不必继续署理领侍卫内大臣,亦无庸随赴热河。
不仅革爵、免去差事,连子嗣都受了牵连去——伊子奕绪,不准在上书房读书。
而住房也同样受到波及:原赏绵懿圆明园及热河房屋,俱著归出,交该管官收管。
绵懿作为亲王嫡子、郡王嗣子,这便是从爵位,到差事,乃至一切待遇全都被褫夺了去,这对于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的绵懿,自然是狠狠的一击。
消息传来,别说前朝后宫都是大哗,尤其是在宗室之中,更是引起地震海啸一般。
十一王爷家登时乱成了一团,十一王爷亲自写谢罪的折子,请皇上也严惩他的教子无方。
王爷尚且如此,十一王爷家的女眷们更是各自都赶紧想办法儿。
绵懿的继室福晋佟佳氏,辗转托到了禧恩的福晋那儿。因她们都是佟佳氏,禧恩的福晋便也设法在禧恩面前说好话儿。终究是新婚的夫妻,禧恩便是有些不耐烦,可是这个时候儿却总不能半点脸面都不给的。
禧恩更明白,若是他自己不将这事儿给担过来,他那新婚的福晋说不定就会直接找上祗若去……祗若是皇后亲妹,又是皇后最疼惜的小妹,这一层自是所有人都看重的。
而祗若又是当弟媳妇的,对这新进门儿的嫂子自是不好意思当面回绝……这便,终是叫祗若为难了。
既然这终究都是一件要求到皇后跟前去的事儿,那就莫不如他扛下来,他来求。
见禧恩是为绵懿的事儿来,廿廿素知禧恩一向的性子谨慎,不是随便肯求她的,这会子竟就来了,廿廿心下已是明白几分。便是看在禧恩能为若若着想的这一层情分儿上,廿廿便也没直接拒绝了,更肯叫禧恩入内,当面说些明白话儿去。
“不瞒你说,到我这儿来走门路的,你还真不是头一份儿。十一王爷家的侧福晋他他拉氏,早就递牌子进宫问安了;还有绵九阿哥的福晋,也是我的本家儿,绵九阿哥虽说出继到十二贝勒那一房,可毕竟也还是十一王爷的亲子不是?”
廿廿这样一说,倒叫禧恩的心跟着松快下来了。他这几年与皇后相处下来,心下也慢慢儿多少明白皇后的性子,皇后虽说面上随和,可是却最不喜将国事与私事混为一谈。既他不是头一个,更不是独一个儿,那便叫他觉着好多了。
廿廿瞧着禧恩,便也点点头道,“别说为了十一王爷家,便是为了你自己个儿家,你今儿来,我也不怪你。终究绵懿的生母是忠勇公傅恒的女儿,你家老福晋便是十一王爷嫡福晋的亲妹子……十一福晋走得早,你们家老福晋心疼这个外甥,我心下也是能体谅的。”
禧恩半悬着的那口气,便也都能松出去了,这便赶紧又碰头谢恩,“奴才谢皇后主子恩典。”
廿廿指尖儿撑着额角,想了想,柔声问,“你是宗室子弟里头,这一辈年轻人里出挑的。你今儿既然来了,我倒想问问你,对于绵懿革爵免职这事儿,你又是怎么看的?”
禧恩暗暗蹙眉,却也不敢迟疑,赶紧回道,“奴才以为,绵懿这都是咎由自取。皇上和皇后主子洪恩,令他承袭循郡王府一脉,且这些年来将领侍卫内大臣等诸多要紧的差事都托付给他,自都是因为珍惜这个侄儿的缘故。可是他却屡屡负恩……”
廿廿眸光飘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儿,并不热衷。
这些都是面儿上的话,这天下所有人都会说,她自没的还要特地来问禧恩一回。
禧恩心下狼狈不已,知道自己再这么说的话,兴许下回连在皇后面前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便赶紧又碰头在地,“……奴才还有一句心窝子里的话,只是不敢轻易说出来,还请皇后娘娘先开恩赦免。”
廿廿这才轻笑了声儿,“瞧你吓的。罢了,本宫先免了你的口业去就是。”
禧恩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才缓缓道,“奴才还以为,从华妃娘娘薨逝以来,宗室大臣颇多上折子为华妃娘娘叫屈者……实则皇上如何处置华妃娘娘的丧仪,自然是全凭圣心决断,皇上内廷之家务事,又哪里容臣子置喙?”
禧恩小心忖了忖,“奴才便猜想,是不是绵懿阿哥便也在这些人之列?本就辜负圣恩久矣,这一次又不分轻重亲疏,叫皇上伤了心……”
廿廿垂下眼帘,缓缓舒了口气,“你是宗室子弟里的年轻杰出之辈,可是我想着,宗室里也当有旁人如你一样聪明、懂事。可是他们纵然能猜着皇上的心思,却不敢猜想皇上接下来又会将雷霆之怒发到谁头上去,这便宗室之中,难免人心浮动。”
禧恩俯伏在地,眉头也是微微攒起。
皇后娘娘说的是啊,谁也不敢说皇上这次的震怒,会波及多少宗室子弟去。绵懿这样的亲侄儿这一回都不饶了,那其他远支远派的宗室们呢,皇上就更没什么情分要讲了。
廿廿顿了顿,轻叹一声道,“可是叫我说啊,若是宗亲里头当真有这般人心浮动的,那倒是他们辜负圣恩了!他们怎么会忘了,和珅的事儿才过去多一会子啊!”
“当年罪大恶极便如和珅者,皇上都只治和珅、福长安两人之罪,并不追究同党。那绵懿呢,这是皇上的亲侄儿,便是犯下过失,又怎么跟和珅比啊?皇上连和珅的同党都能不再追究,难道还会对皇室宗亲紧紧揪住不放是怎的?”
廿廿抬眸瞟禧恩一眼,“终究都是一家子骨肉,不管隔了多少房,这血脉眼帘是打设了骨头还连着筋的,皇上想护着你们还来不及呢,又何至于要为了一个绵懿的一时糊涂,而株连甚广去?”
禧恩心下既紧张又兴奋地砰砰跳。
他俯伏在地等着廿廿将话说完,这便小心翼翼道,“皇后主子这一番话,奴才当真是如醍醐灌顶,心下茅塞顿开……只可惜宗室众人并无福分都到皇后主子跟前来,亲聆懿旨。奴才便想着,皇后主子这番懿旨,若有个人能传达给皇室宗亲,叫他们都能领悟明白,那就好了。”
禧恩说着便又叩首在地,“若皇后主子不弃,奴才愿擎此懿旨……务令宗室皆明皇上和皇后两位主子的心意和恩典去。”
廿廿终于微微而笑,“若能如此,倒也是件好事儿。终究是一家子的骨肉啊,皇上这道旨意下完了,他如何没有断指一般的疼痛去呢。”
禧恩连忙道,“那奴才这便告退,这就去将这件差事办起来去。”
禧恩离去,廿廿喝茶润喉,便也是忍不住轻叹,“当今宗室之中,若论心思机敏,手腕圆滑的,竟无人能出禧恩之右。偏他还如此年轻。”
月桂也点头,却是叹息一声道,“这样年轻,便这样机敏老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儿,或者是否全都是好事儿……”
廿廿明白,含笑点头,“必定是自小儿就吃过苦的,才会如此吧。”
月桐笑着道,“故此主子绝舍不得咱们三阿哥如此。”
廿廿含笑垂首,专心喝茶。
绵宁和绵恺这两个孩子的影子从她心底滑过。
这两个孩子当中,绵宁便是那少年老成的;故此她便也顺着绵恺自己的性儿,不肯叫他太多的拘束和规矩去。目下皇上就这两个皇子,若一水儿的都成了一个性子,那便可惜了。
故此今年绵恺都十岁了,可是她并未紧盯着他念书去。随着绵恺一天天地长大,她反倒对绵恺没有小时候儿那般严格了。就连当年她最严禁的唱戏,如今都不那般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了。
尤其是华妃这件事过后,她心下更是隐约觉着,或许绵恺越是长成今日这般随性自在的模样儿,却也反倒是最叫人放心的吧?
这日皇上忙完了,兴冲冲地回到后殿来,与廿廿并肩坐下,笑眯眯道,“今儿十一兄亲自带着绵懿进宫谢罪来了。”
廿廿便也含笑点头,“若说贵重,宗室里头哪家王爷、贝勒的敢说贵重过十一王爷去?十一王爷可是皇上的亲兄,若十一王爷都进宫来向皇上请罪,他们还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去?”
成亲王永瑆的身份是特殊些,当年先帝爷还没有将皇太子人选明告天下的时候儿,成亲王与皇上一起初封就是亲王,又一起尽管成家多年却继续在内廷里住着……先帝爷是叫成亲王永瑆当了皇上好些年的挡箭牌去。
皇帝轻哼一声儿,“不仅他们父子两个进宫请罪,这两天宗室里头也不少人都上请罪的折子了……这里头颇有几个是当初跟朕没完没了地计较华妃丧仪的。”
廿廿便也笑了,“哟,他们这是终于寻思过味儿来了?”
皇帝握住廿廿的手,“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下子都寻思过味儿来的。”
廿廿故意认真想了想,“还不是皇上的法子用得巧?绵懿被皇上拎出来当了出头鸟,十一王爷都惶恐地亲自面圣来请罪……那宗室里头这些人,自然也该明白过来了。”
皇帝含笑凝望着廿廿,忍不住伸手刮了廿廿鼻尖儿一记,“……穿针引线的,是禧恩,爷心下有数儿。自记他的功,只不过他现在还太年轻,再历练几年,爷还会重用他。”
廿廿轻轻耸肩,“皇上这事儿怎么跟我说开了?他是睿亲王之子,皇上心下跟睿亲王说也就是了。”
皇帝轻笑,抬手轻抚廿廿面颊,“过两天爷就得起銮赴热河了,京里宫里这回甭管什么事儿,你都别亲自过问。总归好好护着身子才是要紧。”
廿廿含笑点头,“我知道啦……皇上自不必我悬心,只是皇上也答应我,凡事谨慎。”
这是唯有他们夫妻两人之间才能明白的话,皇帝便也深吸口气,握了握廿廿的手,“你放心,这回进哨,我必定选可靠之人。这些日子我已经先派七额驸先去热河和围场探查了,唯有确定稳妥之后,爷才会启程。”
“那,这回秋狝,皇上叫哪几位内廷主位随行?”廿廿忙问。都这会子了,都快要来不及安排了。
皇帝想了想,“諴妃、吉嫔和淳嫔,这些日子来协助你管理后宫的事儿,爷瞧着倒也都妥当,便将她们三个继续留在宫中替你分担事务吧。”
廿廿点头,“那皇上可就只能带着贵人同行了……”
宫里嫔位以上一共就这么三两个人,都留下,就没的带了。
皇帝点点头,微微忖道,“那几个贵人,就都叫随驾吧。芸贵人、李贵人两个新人,再加上信贵人和如贵人两个老人儿……”
廿廿想想,变也点头,“一众贵人里头,原本相貌最好的是玉贵人,怎奈她近来身子也不大好。那其余的贵人里头,倒就是她们四个比较出挑。”
廿廿故意调皮地眨眼,“皇上好眼光。”
“呸!”皇上却有些恼了一般,啐在她掌心儿去,然后将她手掌拎起来,给摁到她自己的嘴上去,“叫你浑说!堂堂皇后,难道也要拿自己跟贵人们比较去了?便是你愿意,爷还不愿意!”
他眸光深浓,定定凝视她,“你可是,朕的皇后。从小一直等到大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