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年是国孝期,故此皇上免了所有御园避暑,连圆明园和南苑都不去,只留在宫里。
这样的盛夏,留在紫禁城里颇为煎熬。故此最好的消夏的所在,倒是都在西苑了。
廿廿便是在西苑见了雅馨。
雅馨不知道廿廿传她进宫是何事,自从心态改变了之后,她每每见廿廿,心下还是有些小小的忐忑的。
她见了廿廿,早早地就预备着要行礼请安。
廿廿展眉,亲自站起身来,伸手拉过雅馨来,“快坐下吧。都是一家人,此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场合,不过是我想找你拉拉家常。你也便别拘束了,快坐吧。”
雅馨这才坐了,只是头上颈子上都是红的。偏这还是七八月的天气,穿着上挡都挡不住。
廿廿抿了一口茶,也好叫雅馨一路急火火地赶来,也好喝一口茶。
看雅馨喝完了茶,放下了茶碗,廿廿才问,“绵偲阿哥可回京了?”
说到这个,雅馨便又站起来了,“阿哥爷已经回来了,本要立即上谢恩的折子。今儿正巧奴才进宫,正好儿叫奴才当面向主子娘娘谢恩。”
廿廿点点头,“回头我将绵偲阿哥这话儿转奏皇上就是,谢恩的折子倒不必了。”
廿廿拦着绵偲写谢恩折子,雅馨心下却反倒是感激的,只因为原本绵偲只封镇国将军,后头是永璂追封贝勒,才意味着绵偲一家分封所得能多些。
可是目下绵偲的分封也只能按着镇国将军的爵位去封,然而皇上和廿廿还是都传了口谕给内务府,叫给绵偲分府的规格,直接按着贝勒府去给恩赏了。
分封贝勒,除了在京师里给的官房等财物之外,还在山海关内给大粮庄七所,关外给大粮庄一所,此外还有盛京的果园、打牲乌拉牲丁、采捕户等……乍然得了这样多的财产,多年来一直受压抑的绵偲自是喜不自禁,山海关内、关外的粮庄,他非得要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这便离京数日,才驰马而归。
虽说此时不宜欢笑,可是廿廿还是看见了雅馨眼中的欢喜之意。
知道他们两口子都高兴了,廿廿才道,“十二贝勒虽说是追封,可既然是贝勒,便是给你家按着贝勒府来分封,旁人自也说不出什么来。便是想说,皇上那边也自有手足情深的缘由在,你们两口子安心就是。”
雅馨心下如何能不明白呢。永璂是追封贝勒,可终究是追封啊,绵偲作为贝勒的承嗣子,将来便是封到头了,也只能是降位承袭的贝子。故此这分封所得,本来是得不着这么多的。
之所以如今所得这些,自然都是皇上和皇后加恩的缘故。
雅馨便不多说,只是深深行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廿廿抬眸望望天际,“只是近来缊布获罪,十一王爷请辞户部与三库的差事,这两件事原本没什么直接的关系,更是十一王爷请辞差事在先,缊布获罪在后。”
“可是你瞧瞧,这也是巧了,这两件事儿偏就赶在前后脚儿发生。咱们身在宫廷,自是知道这两件事的贤后,可是却终究更多人都是散落在外,这两件事儿从京师便是一并传过去的,倒叫他们以为是因为缊布先出了事,之后十一王爷才引咎请辞的。”
廿廿静静抬眸,“这便不好了。”
雅馨心思何等聪明,一听便懂了。
绵偲虽说如今更是坐实了十二贝勒永璂的承嗣子,不用再以十一王爷庶出之子的身份袭爵,但是他终究还是十一王爷的儿子。
皇后这是想对十一王爷有所安抚,又叫天下人都明白皇上并不会因为缊布获罪之事而迁怒到十一王爷身上。
而十一王爷又跟八王爷与十七贝勒不同,十一王爷当年曾作为乾隆爷保护皇上的“幌子”,曾多年也被许多人认为是可能的储君人选,而得到了一些人的追随。
故此皇上对于十一王爷的态度,便要更为谨慎和微妙一些。
可是皇上和皇后便是想让十一王爷安心,却不便当面直接与十一王爷说,可是十一福晋却早就过世了,这便需要个合适的中间人,将这话过给十一王爷去。
可是倘若皇后找的是十一王爷的儿媳妇,一来是皇后本来与这些侄媳妇算不得熟,二来这也有些过于直白了。
而她家的阿哥爷,既是十一王爷的骨肉,又已经从宗法上不是十一王爷的儿子了,便由他们去过这个话儿,才是更方便的。
还有,绵偲阿哥不是十一王爷家唯一过继出去的儿子,还有二阿哥绵懿。
可是绵懿的福晋是佟佳氏,终究比不得她自己是钮祜禄氏,与皇后来得亲近……
想到这儿,雅馨的心下还是暖了。
便从这一事上,已是可见皇后已然将她当成自家人,捐弃了前嫌去。
雅馨心头一热,便昂然道,“说来正巧,眼见着便到了八月,这便距离中秋不远了。虽说奴才家阿哥爷是十二贝勒的嗣子,可是从骨血上来说终究是十一王一脉,奴才这便每逢年节的,都自然要回十一王府去请安。”
雅馨望住了廿廿,“不如,奴才去之时,寻个机会将这话转给十一王爷,叫十一王爷心下也能安稳些。”
廿廿满意点头,“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了。”
雅馨便也不多留,起身告退,“奴才这就回去好好儿预备节礼,先行告退。”
廿廿欣慰点头,“好。”
西苑海子上吹来清凉的水风,让人心头一爽。
月桂端了葡萄过来,远远望着雅馨步行而去的背影,“主子,雅馨格格……当真可以放心用了?”
廿廿拈了个葡萄放在嘴里,轻轻点头,“嗯。”
月桂便也没多问,回身去取唾盒,给主子暂接葡萄籽儿、葡萄皮之用。
倒是月桐一双眼睛里像是闪着星星,盯着月桂,眨都不眨。
月桂便笑,“你个小妮子,好奇什么呢?”
如今月桐正是狂补功课的时候儿,对于主子跟前的任何事儿都好奇,都想赶紧补明白了,以不耽误事儿。
月桐是来补星楣的空缺的,地位自不用说,月桂自己一个人也独力难撑,故此这也愿意帮衬着月桐,但凡月桐想知道的,月桂只要能说的就全都告诉给她。
月桐便攀住月桂的手臂问,“同样是十一王府出继了的阿哥,上头不是还有绵懿阿哥么?况且绵懿阿哥承嗣的是循郡王三阿哥永璋一房,因循郡王的爵位早就在十二贝勒之上,故此绵懿阿哥早就封了贝勒,那爵位自是在绵偲阿哥顶上多少级去。”
“主子此时正是在用人之际,何苦不用绵懿阿哥福晋去?”
月桂听罢便也笑了,伸手拍了拍月桐的发顶。
官女子都只梳一条大辫子,头顶都是用头油梳得溜光水滑的,头发缝儿里露出白莹莹的头皮来,一根儿杂头发都不绒出,干净立整到了极致。
“你的心思没少用,我瞧出来了,你目下是将皇上本家这几房都摸清了。只是你还是没记清楚他们各位阿哥的内亲了。”
月桐仔细想了想,“我知道绵懿阿哥是十一王爷的嫡出,生母就是十一福晋,是沙济富察氏,追封郡王衔的忠勇公傅恒的女儿。”
“凭着如今前克勤郡王的事儿,主子不想用沙济富察氏家所出的福晋,自是有的。可是十一福晋已经离世多年,且绵懿阿哥已经出继给乾隆爷三房循郡王一脉,那绵懿阿哥如今的母亲,就是循郡王的福晋,也就是淑慎公主之女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格格,这便没干系了吧?”
月桂含笑点头,“说得对,绵懿阿哥是不至于受母亲这一系的影响,可是你怎么忘了,绵懿阿哥的福晋也还是个沙济富察氏啊!”
“绵懿阿哥福晋啊,是山东巡抚明兴之女,而这个明兴便是明亮的兄弟,也是孝贤皇后的侄子呢。”
月桐吓了一跳,“哎呀,那岂不是又跟前克勤郡王福晋她们一样,又是一家子的至亲了!”
月桂含笑点头,“可不么。在这样一位沙济富察氏和主子本家儿的绵偲阿哥福晋当间儿,你说主子会选谁呢?”
月桐这才明白了,郑重地往心里记了记,然后就转身去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
月桂抬眸望过去,实则心下还有一个缘由,暂且还不便对月桐直言——十一王爷家,还有一位一直心高气盛的侧福晋安鸾啊。
从前这位安侧福晋之所以跟主子掰了,有一半都是雅馨格格当年的心计之故。
如今这话若是旁人去十一王府去说,还不知道这位安侧福晋会从中做什么蜡;也唯有是雅馨格格去了,这二位之间才能相生相克,倒叫那位安侧福晋动不得什么心眼儿去。
月桂想到这儿,心下舒畅了不少。
虽说她没机会跟着雅馨格格一起到十一王爷府上,亲眼目睹雅馨格格跟安侧福晋两人当面锣、对面鼓的场景,可是一想象到到时候安侧福晋看见雅馨格格是来替皇后办事之时,那气得圆睁的一双眼……月桂都忍不住要笑上一笑了。
八月来了,本是盛夏,这天地之间生机勃勃。可是廿廿知道,皇上的心情在八月间反倒会跌到谷底。
只因八月里,一来有乾隆爷的万寿。从前都是举国同庆,可是今年却只能追思亲恩。
这八月里接着还有中秋佳节,原本中秋是所有节令里最重团圆的一个,可是今年,皇上父子已然天人永隔。天上月仍圆,人间却已是再补不全的缺。
故此,这个八月里,只要皇上在宫里,没有其他要紧的事之时,廿廿每日都要去咸福宫去看看皇上。
这日廿廿傍晚来到咸福宫的时候儿,远远就看见十一王爷永瑆刚从里边出来。
廿廿便等着十一王爷走远了,这才进内。却见皇上眉眼之间温暖柔软,廿廿便一颗心也放下了。
“……皇上又看十一王爷写字儿了吧?”
十一王爷永瑆,在皇室子弟中间,算是书画双绝的,尤其一笔字儿算得上是各家王爷当中的翘楚。便连皇上闲暇时,都愿意看十一王爷写字,用心揣摩。
皇帝会心点头,“十一兄提起,绵偲两口子回府请安去,倒叫他心下安慰不少。”
廿廿只当听不懂,转身儿只去看书案上写好的字儿。
皇帝从后头伸手拉住廿廿的手,“……爷怎么就是觉着,钮祜禄氏的女孩儿就是好呢?”
廿廿一时忍俊不已,忙啐一声,“孝圣宪皇后就是钮祜禄氏,没有老人家就没有皇上您;绵偲阿哥的福晋也是钮祜禄氏,皇上今儿欣慰,便也是她办了明白事。”
皇帝便哼了一声,故意凑上鼻子来嗅廿廿的领口,“皇后今儿熏的什么香?”
廿廿忙道,“如今在国孝期内,妾身哪儿能熏的什么香啊?充其量是这衣裳浆洗的时候儿,染上了那胰子里、皂角里的味儿吧?”
皇帝撅了撅嘴,“若是这样的话,那爷得叫内务府将这一批宫皂全都给换了……还得追究那管事大臣的责任!”
廿廿倒吓了一跳,“皇上这是怎么了?这宫皂有哪儿不妥么?”
皇帝还继续噘嘴,“嗯,有点酸味儿……这算什么啊,是不是那胰子没照料好,大夏天儿的发馊了?”
廿廿好悬乐出来,使劲忍着,双手扶住皇帝的手臂,轻轻弯了腰,“……爷,您收敛着点儿,别忘了您的身份。”
什么嘛,堂堂天子在国孝期间说这样的话,要是把她真给逗乐出声儿来,那还不坏菜了?
皇帝这才轻轻耸了耸肩,“反正,钮祜禄氏的女孩儿,就是好。”
皇帝不敢逗廿廿了,这便松了手,转身走回炕边儿去,故意顾左右而言他,想分散开这笑意去。
“……倒是父子同心,叫我想起来当年给绵宁挑福晋的时候儿,听他们说,绵宁那时候守在神武门边儿上盯着各家的马车看,也说过跟我方才相似的话。”
廿廿想了想,“凭二阿哥的性子,他才不会说如皇上方才的话呢。他顶多也就是好奇哪辆马车都是谁家的,顺便问问哪辆车是我们母家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