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阿哥的了信儿,叫四喜先回来,十五阿哥特地延宕了一会子才回来。
总归十五阿哥心下有数儿,是嫡福晋在罚她自己的亲生骨肉,那是她的命根子,便是她气急了,也不至于出太大的事儿去。
待得十五阿哥回来,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实则点额自己心下,何尝不是也松了一口气下来呢?
绵宁现在是她所有的希望,她自然舍不得惩罚儿子。况且儿子明面儿上来说,也算不得犯了什么大错——她心里只是容不下,自己儿子的心越来越倒向了侧福晋那边。
他是自己十月怀胎、十几年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啊,心里怎么能有那么一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只空挂着“额娘”名头的人去?
她是赌这口气,可是能解开她这口气的人,却未必是儿子。
她也是女人啊,她也希望最后来解开她心里这个疙瘩的人,是阿哥爷。
哪怕阿哥爷不用特地做什么,只是听见她发脾气了,这便赶紧赶回来;就坐下来陪她说说话,劝劝她,哄哄她,叫她心里能安稳些,那就什么都够了。
——说到底,她那么在意家里这位侧福晋,并不是因为她是钮祜禄氏,还不是因为阿哥爷对那侧福晋有些过于好了?
她怕失去阿哥爷的心,她怕在阿哥爷的心中,她这个嫡福晋终究要失去那个最重要的位置,输给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去。
半世相伴,若竟然比不上这么个小丫头几年的情分,那她这半世,岂不是全都白白托付了?
——阿哥爷若是急急忙忙地来了,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绵宁,便至少也能说明阿哥爷依旧还将她们娘儿俩放在心尖上去。
故此阿哥爷进来的时候儿,她心下原本已是狂喜,想要站起来迎出去,却终究还是站住了,重新板起脸来坐下,甚至伸手撑住额头去。
“主子爷可来了……”门外,含月先给了知会。
十五阿哥挑帘子走进来看见的情形是,点额已经气得面色发白,便是坐着,身子也是软软的,随时都将要晕倒似的。
十五阿哥赶忙抢步上前来,伸手扶住了点额去。
“福晋,这是怎么了?”
点额仿佛刚刚醒过神来,虚虚地靠着十五阿哥,却是冲含月她们发了脾气,“谁叫你们请阿哥爷来的?我与你们说过多少回,阿哥爷事务繁忙,尤其是今年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尤其是我房里的事,统统都不准去打扰阿哥爷办正事去!”
十五阿哥扬了扬眉,松开手臂,站直,偏了头去瞟着含月。
仿佛,他倒想听听含月怎么来回答。
含月赶忙道,“主子说的话,奴才们自都谨记在心。今儿主子责罚了二哥儿,奴才们纵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造次,绝不敢违拗主子的吩咐。”
“故此奴才们宁肯在门外陪着二哥儿一起跪着,也不敢擅自主张去请主子爷回来……”
点额探口气,“那还成。记住我平素交代你们的话,在咱们家,阿哥爷是天,没有人、没有事比阿哥爷更要紧。”
十五阿哥听到这里缓缓一笑,却没接点额的话,只道,“我先去瞧瞧绵宁。他在东边儿小佛堂跪着,必定也听见我来了。”
十五阿哥说完,抬步就出去了。
点额愣愣望着空了的门口,眸光一转,盯住含月。
含月忙道,“真的不是奴才们去的……”
点额吸了口气,眯了眯眼,“这么说,该是侧福晋那头儿去的人。”
东暖阁小佛堂,绵宁跪得笔直。
这笔直的身姿,是守规矩的皇子,显示出对规矩的尊重;可是又何尝不是一个青葱少年,骨子里那一把子渐渐长大的执拗呢?
便是生身母亲,也终究在这个年纪的他心中,并非凡事都是对的;也不能任何事都替他拿定主意。
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爱恨痴嗔;他更有一双懂得观察的眼睛,他更相信自己心下的觉察。
故此跪了便跪了,这跪是对额娘的尊重,却并不等于他真的觉着自己错了。
况且这跪也是跪在佛前,他相信他的心意,便是额娘不懂,可是神佛在上,必定都能明白的。
这一跪,神佛无语,可是他却也觉着他的心下是痛快些的——神佛必定有灵,倒比之前与额娘那般争辩来得更舒畅些。
十五阿哥走进来,看见儿子这样的跪姿侧影,心下也悄然一叹。
——上书房的师傅、大臣们都赞他一声“仁厚”,这仁厚怕便是因为他性子的宽和才来的。
而宽和的性子,是来自父母双薪的教养,是来自有时生活环境的塑造;身为男孩儿,更可能直接体现着母亲的性情。
所以他从小就是个性子平和的人,很少能有为了某件事偏执己见、不肯放松的时候儿去。
他自己,更从来就没有过此时儿子身上所透露出来的这一股子桀骜之气去。
即便是身在少年,性子最是容易心浮气躁的那几年,他也从不曾如此过。
眼见着儿子身上的这股子气儿,他自己心下也是有些自责的。孩子如此,首先是为人父母的没有做好。
他轻声唤,“小二,阿玛来了。来,先给佛菩萨磕个头,告个罪,便起来吧。”
见阿玛来,绵宁心下的一股子委屈轰然冲了起来,漫过嗓子眼儿,直迫进眼睛里去。
他使劲克制着,深吸口气,却转头用力盯着十五阿哥,“……阿玛,可是儿子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又要向佛菩萨告个什么罪才是?”
十五阿哥赶忙两步上前,亲手捂住绵宁的嘴去。
他自己也向佛像失礼,“小儿口无遮拦,佛菩萨勿怪。”
十五阿哥凝望儿子,“不管怎么着,你今儿惹了你额娘不高兴,这便是孝行有亏。告个罪,总归不是错;况且你已然在佛菩萨面前跪了这么久,若无诚心,你又跪者何来?”
绵宁咬了咬牙,终还是在拜垫上,冲着佛像磕了头。
十五阿哥托着绵宁起来,父子俩走到外间说话。
十五阿哥没急着说话,先瞧着儿子,待得绵宁平静下来,这才宽和地问:“与阿玛说说,你今儿这是究竟做了什么,惹了你额娘如此不高兴?”
绵宁轻咬牙冠,不肯抬头,“……额娘她,没告诉阿玛么?”
十五阿哥叹了口气,“你额娘处,我自然稍后会去问个明白。只是绵宁啊,你如今也已经长大,都到了该指婚的年岁。阿玛想,你从小便言行自律,凡事必定也有自己的主张。”
“故此,今天这事儿,阿玛倒是想先听听你自己的缘由。你做的若有道理,阿玛替你去跟你额娘求情,叫她过了今天这个结去;若是你当真做得有错,阿玛再设法劝解你额娘就是。”
阿玛的宽容平和,反倒激出了绵宁心下少年的委屈来。
绵宁有些红了眼,极力克制着,“……回阿玛,从二月起,今届八旗秀女陆续进京。她们的车从神武门进,那处距离御花园也近,儿子跟着兄弟侄子们便都好奇,在神武门出入之时打量了几眼去。”
十五阿哥一听便也乐了,“原来是这个。”
谁都从少年的时候儿走过来的,这辈子第一次娶亲,谁能不对自己将来的福晋好奇?
况且,即便不是看哪个能成为自己的福晋,以少年心性儿来说,乍听说有这么多女子进宫来,想偷看一眼,也自都是人之常情。
十五阿哥乐归乐,却也跟着绷起脸来,“虽说是人之常情,可你怎么都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堂堂皇子之身,竟然跑到神武门去看应选女子,那又成什么体统了?也难怪你额娘今儿发了这么大火气,狠下心来叫你到佛前来罚跪。”
两父子正将话儿往开了说,门帘一挑,点额却跟着走了进来。
“亏阿哥爷还乐,倒叫他更不知悔改了!”点额一张脸满是愠怒,进来坐下,还对着儿子怒目而视,“便是人之常情,那也是宫外平民百姓家的人之常情;这是宫里,宫禁森严不说,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呢?”
“他自己胡闹倒也罢了,若因此叫有心人传了开去,岂不要给阿哥爷添乱?终究他是阿哥爷唯一的子嗣,那他自己的一言一行又哪里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
“今儿的事,我不是为了他个人的事儿罚他,是为了他有可能连累到阿哥爷清誉而罚他!”
“自古皇家子孙,都最忌讳因男女情事、贪恋痴嗔耽误大事,便因唐明皇那般人物,却也终究因为偏宠一个杨贵妃而误国,终究断送大唐锦绣江山的故事,如何不警醒后人啊?!”
十五阿哥原本含笑听着,到了后头这句话,已然是抿起唇角,挑起眸子盯了点额一眼。
“福晋言重了吧?绵宁还是个孩子,他不过好奇去神武门看了那么一眼,何至于就到你说的地步去?”
“再说,我大清祖宗规矩严明,历代皇上哪个不是天不亮就早起批阅奏章?我大清的皇子皇孙,哪个不是天不亮就已经进书房攻读?哪里有从此不早朝的君王去?!”
原本绵宁满心的委屈,这会子眼睁睁看着阿玛和额娘在他面前争执起来。
他懂事,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连忙撩袍跪倒,“都是孩儿不孝,惹阿玛和额娘悬心。儿子甘愿继续到佛前罚跪,连跪三晚……只求阿玛和额娘,万万不要再因儿子今日这糊涂事而再添烦恼。”
点额扭开头去,说不出话来,却还是憋屈地掉了眼泪。
十五阿哥心头烦躁,扬声道,“绵宁你站着,不许跪!便是你今儿有些荒唐,却也没什么大错,至于闹到如此么?好好儿的家里,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好么,非要如此摔盘子摔碗、鸡飞狗跳的才觉着热闹?”
十五阿哥说完,自己起身走过去拎起绵宁来,“……既没旁的事,不如回书房念书去!”
还是绵宁回头望着额娘,再冲十五阿哥哀求,“阿玛……今日是儿子惹了额娘不快,就求阿玛再赏给儿子一会子工夫,容儿子再劝劝额娘。今日的功课,儿子熬夜也必定都赶回来!”
“随你……”十五阿哥长叹一声,抬步便走了出去。
十五阿哥走出门去,后头隐隐传来福晋的哭声。
十五阿哥直觉心头更是烦乱,不由得问总管三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庚左右看一眼,低声回,“奴才之前不在近前儿,况且福晋主子房里的事,若不得福晋主子的吩咐,奴才也不敢细问。”
十五阿哥点点头,“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三庚这才缓缓道,“奴才听着那个意思,仿佛是说二哥儿到神武门去瞧待选八旗秀女进宫……二哥儿好奇,还问了问礼部押车的人,问今届秀女里有没有钮祜禄氏,在哪辆车里……”
十五阿哥不由得也是双眉高扬,“哦?”
三庚不敢造次,这便将说出口的话极力往回拉,“……奴才忖着,历年挑选八旗秀女的规矩,都因为弘毅公和信勇公的赫赫功绩,叫这两家的格格们永远都是排在为首两席的。”
“故此进神武门,必定是这两家的格格先进,正好叫二哥儿给赶上了。偏这两家还都是大家族,两家进来待选的格格必定也都是多位,故此二哥儿才特地问一句,也好分得清楚吧。”
十五阿哥也点了点头,“说的十分有理。”
不过他却盯着三庚道,“叫你手底下的人都管住了嘴,这话决不能在这时候儿传到你小福晋主子的耳朵里去,叫她跟着着急上火去。“
“否则,我为你是问!”
三庚也是吓得一个激灵,赶忙跪倒,“嗻!主子放心,奴才除非是脑袋不想要了,才敢在这时候儿去惊动小福晋主子去!”
十五阿哥走回廿廿屋里来,进门之前已经是将怒意压住,重又挂了笑脸进来。
“……惊动你了吧?已是没事了。”
廿廿含笑道,“我就知道,阿哥爷一回来,家里必定又风平浪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