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月伏在地上,她声音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笑,轻声说起那多年前的往事。
这月桂院多年前原本是座祭坛。她与瞻月便曾命丧此处。
更久之前,她与瞻月原本是昆仑天池畔的奉茶小仙。
若不是昆仑天池畔的海童调皮,泼了天池水弄湿了瑶月的衣衫,瑶月与瞻月便无法相识。
若不是昆仑的鸾鸟载着瞻月去神农悬圃取了那不谢的银花来,瑶月也不会想要与瞻月相守一世。
可若只是那小小的凡人,百年人间尚且可盼,还有来生可许。但她与瞻月二人皆为昆仑小仙,虽说只是末流小仙,但也有千百岁的寿数。原本以为昆仑逍遥自在,却不想也是有苦的。寿数越长那苦痛也好似长了些。
瑶月与瞻月在昆仑天池畔互许下终身,却不想被那值夜的仙君看见了。原本这三界中,男子与男子相恋都可被人默许,但女子与女子相恋却是万般的难。
若是遇见白珞,白珞定会引些风卷些花瓣来,当做是祝福了。但瑶月瞻月二人运气不好,遇见的是个值夜的仙君。那仙君也不知是建了什么功德位列了仙班。上了昆仑都还是个心术不正之人。
那仙君贪图瑶月与瞻月美貌,竟向伏羲帝君求娶瑶月。
瑶月自然不允。那仙君羞恼,竟寻了瑶月的错处罚了她去戒律院。那仙君栽赃瑶月盗了神农氏献给伏羲氏的几粒上好的仙丹。偷盗之罪可大可小,伏羲帝君风千洐觉得瑶月驳了他面子便重罚了瑶月。
瑶月被罚去戒律院捆在诛仙台上杖责。那诛仙台是何等地方?白珞掉落诛仙台若不是燕朱相救,也只能尸骨无存。末流小仙即便站在那诛仙台边也要被削去几成灵力。瑶月被绑在诛仙台上,被那诛仙台下的煞气给折磨得就快没了命去。
己君澜听闻二人的事便去找伏羲氏理论,还打了那值夜仙君一顿。但这么一闹,反倒让风千洐面子更加挂不住。那仙君为了讨好风千洐,便卸去了二人的灵力扔出了昆仑。
瑶月与瞻月二人没了灵力就像那寻常女子一般,但即便是受了委屈他们也忍着,浆洗缝补,街头卖唱,人能做的事她们都能做。
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女子貌美就像是有了罪一般,在人界他们也不能清净。昆仑的仙君们为了自己私心都不愿两个女子在一起。这人界便更是如此。那些个没脸没皮的人得不到二人,便说她们是妖,将她们绑在柱子上一把火烧成两具焦骨。
她们二人心中存了怨念,在那祭坛周围久久不去。直到五年前,她们听到了一阵铃声。那铃声像极了引魂铃的声音。她们不由地跟着走,自日出之时走到日落时分,月上树梢之时她们便走到了这一座花楼里。
从此她二人又活了过来。
当初害死烧死她们的人,她们一一去寻,仇怨一个一个的报。走的路长了,便有了更多与她们遭遇相同的女子。之后她们照着天裂之中花楼的样子建了月桂院,这样白日夜晚,月桂院便都是一样了。她们照着自己的性子,杀了天下负心之人,杀了那些污秽不堪的男人,便有了现在的历城。
繁华楼中一片废墟,白珞站在那巨大的骷髅之上,脚踩着重重叠叠的枯骨。脚下枯骨不停地挣扎着。那枯骨堆叠的尸山之外却跪着一个身着红衣的瑶月抽抽噎噎。白珞着实觉得有些诡异。
瑶月眼角红红的低声对着四周那些零散的骷髅说道:“你们都别费力气了。这是监武神君,她若想要你们的命是轻而易举的,方才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你们都过来吧,见过监武神君。”
瑶月话音刚落,那些骷髅便围了过来。一具具白骨走路的时候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好似楼里挂满了风铃,一阵风吹过风铃相撞,发出一连串连绵不绝的声响。
那些骷髅走到瑶月身后,对着白珞盈盈拜下,再跪伏在地的时候又化作了一个个玉软花柔的女子。在这些人中有些熟悉的面孔,例如昨夜在月桂院前湖泊的竹筏上抚琴的和跳舞的。每一具骷髅都是月桂院里的女子。
瑶月指着那日在竹筏上抚琴的:“这个人叫凝香,生前原是个乐坊的娘子。那是正儿八经的乐坊,管教十分严,乐妓只卖艺不卖身,若是有不洁身自好的,便得打了出去。她原是那乐坊的行首,便是一辈子与琴为伴,以后留在乐坊当个教习的姑姑也好。可是偏偏却和一个公子有了情意。那公子发誓要为她赎了身一生相伴。她便信了,与那公子互许了终身。第二日那公子便送来了好大几个箱子,说是要为她赎身。没想到,那箱子打开里面竟全是石头。那公子不过是与人打了赌来要她身子的。凝香被乐坊打了出去流落街头。一个女子,还是曾经清高的乐坊行首,落在那街头会是什么样?凝香只能投了湖。”
瑶月又指着那日在竹筏上跳舞的:“这人叫小蝶,生前也是有姓的,但她不想说了。原本家中也算殷实,但却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先是好赌,欠了赌债把家中积蓄全部败光,便逼着小蝶出去浆洗贴补家用。后又嫌浆洗来钱慢,便将她嫁了个身上染了疾的。她夫君虽说缠绵病榻对她却还好,没想到过了两年和美日子便去了。她那黑心的弟弟竟然又打她主意,说什么要接她回娘家,转头就将她配了,对她夫家谎称她死了,将她活埋在地底。”
瑶月又指了指青儿:“还有这青儿,原本是个女修,虽然没能拜入四大世家但自己一心修仙也算快活。可那年不知从哪传来些邪术功法,修士中流传什么双修之法。她不耻那做法,不愿与人为伍。可她体质特别,除了金灵流,水、木、火三种灵流她都可修。这样的女子用那些下三滥修士的话来说就是上好的炉鼎。她被人逮了去,强迫她双修,那十几个人折磨了她小半个月,生生将她折磨死。”
青儿低着头,眼眶红红的满是恨意,她声音嘶哑一字一句仿若泣血:“我苦苦撑着,就是为了得救之后能将这些人千刀万剐。等了小半个月,碧泉山庄终于收到了消息,可等他们赶来,我已经没了力气,至死都不知那些畜生是个什么下场。”
“都死了。”白珞淡道。
青儿蓦地抬头看着白珞:“你怎知道。”
白珞:“我与碧泉山庄的二位公子交好。那邪术流传不算广,所以传到碧泉山庄时已经有些晚了。那时处理这件事的就是碧泉山庄的谢大公子。他将那些修士带回碧泉山庄处以极刑让天下修士都看着。那邪书也是他烧的,从此之后再无人受此害。只是你……再也救不回来了……”
青儿点点头,脸上多了一丝快意:“好,好,好!死了好!谢大公子是个好人。但这天下不是人人如此,那些名门正派中都有败类,何况是普通人。我是个女修尚且无力自保,何况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所以这世上的男子都该死。若不是他们心术不正,贪图美色怎会来历城?又怎会被我们挖了心去?我们杀的人没一个冤枉的!”
白珞皱眉道:“你挖去人心,将人做成傀儡,如此做法与那些害你之人又有何区别?”
“如何能一样!”青儿怒视着白珞:“监武神君你神通广大,三界都没人敢惹你。我们却不一样!若我们不杀了这些人,他们只会害了更多的人!”
瑶月低声道:“除了青儿,还有凝香、小蝶,她们做过什么错事?难道该死的是她们吗?这世间我们若自己不帮自己,还指望着谁能帮我们?除了这些异鬼,还有这历城中所有女子。她们不在意我们是异鬼,也不嫌弃我们的身世。在这历城中才能找到方寸之地歇着。只求神君放过我们。”
白珞干脆松了松手臂,用虎魄在那巨大的骷髅之上绕了一圈,自己在骷髅肩头坐了下来。她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瑶月:“冤有头债有主,欺负青儿的人被处以极刑,想必小蝶那不成器的弟弟,凝香那负心的恩客也早已遭了报应,说不定就在那其中一个坛子里。可你们跪在这里的不过五十余人,那坛子里的何止百人?这里面有多少无辜之人,你可算得清楚?我敬吴三娘那样的女中豪杰,却不会敬你们,更加不会姑息。不论男女,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负责。”
瑶月攥紧了手中红色衣襟:“监武神君,我与瞻月在昆仑时就仰慕你。既你说每个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负责,那你也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白珞扬了扬眉毛:“如何说?”
瑶月指着瞻月:“我虽与瞻月做了许多错事,但那都是我等复活之后做的。我们二人正是因这天裂才能活过来,这里的异鬼也是。原本他们不过是带着怨气的骸骨,因这天裂又活了过来。天裂怎么来的,监武神君你不会忘了吧?”
白珞盯着瑶月看了半晌,随即笑了笑:“你倒是伶牙俐齿讹上我了。我好似也辩驳不得。你倒想如何?”
瑶月紧咬着下嘴唇:“我知若是现在求神君放过我们,神君定是不会答应了。”
白珞淡道:“自是不会。”
瑶月看着那被虎魄捆住的巨大骸骨痛苦挣扎轻声说道:“我只求神君不要让瞻儿姐这般死去。她从来都爱美得很,头发丝都不肯乱了一根。她若知道自己这样,不会高兴的。”
白珞皱眉道:“你与她都是隐神,为何她变成了这样,你没变?”
瑶月茫然地摇了摇头,忽然她好似想起了什么,背脊一僵瞳孔骤缩:“是无天神尊!是无天神尊将她变成了这样!我与她同为隐神,我们同吃同住,修了这月桂院,还收了这许多异鬼。五年来虽未隐神,但也未出过什么事。只有……有一天遇到了一个人……”
白珞可道:“什么人?”
瑶月心中越来越慌,说话时也抖得厉害:“我与瞻儿姐自复活以来灵力时有时无,时常感觉自己的灵力好似又被卸去了似的,冷得厉害,就像是生病了一般。我们用过许多药都不见好。想着自己是隐神异于常人,病气来时忍一忍便过了。一日月桂院来了一人,披着黑袍带着面具,模样看不真切。他一来便道破了我们隐神得身份。”
瑶月继续说道:“我和瞻儿姐觉得此人来历不明,觉得危险原想杀了他。可他手中却拿出了一个铃铛摇着。那铃铛一响我们便觉得动弹不了,和我们复活时听到的铃铛响一模一样。他告诉我们,如今三界之中生了许多天裂,昆仑不会坐视不理,定会将我们一一消除。到了那时我们和活在天裂中的异鬼会被尽数消灭。”
瑶月苍白一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谁又想再死一次?他便告诉我们,要想增强灵力便要食人心才行。起初是不愿的,后来病得厉害了吃了一颗,便再也不能停下来了。整整五年,我与瞻月都靠食用人心而活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昨日我们发现你来了历城,便知道我们的日子到头了。那人便又献出一计,让我们将你困在幻境里。没想到你却出来了。我们只能弃城而去。可我与瞻月虽能走,但这些异鬼却不能离开月桂院。我们便烧了历城希望能骗过你……”
白珞一脸疑惑地看着瞻月:“所以,我在你们眼里竟是个傻子?”
瞻月低下头:“我们也是没法子,才出了这些馊主意。后来便知你不会这么轻易被骗过。我们又寻到了那人。那人说有法子增强我们二人的灵力。瞻月为了救下月桂院的异鬼便答应了。这才不过一日,瞻月姐姐就变成了这样。”
白珞冷冷看着瞻月:“那人叫什么名字?”
瞻月道:“无天神尊。”
“……无天神尊?”白珞整个人怔了怔,一双绀碧色的眼睛瞪得有些圆:“是哪个混账给自己取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