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曼·杨勉力将脑袋从战壕的积土里拔了出来,扯掉了已经碎成四分五裂的头盔,拍了拍晕头转向的脑袋,箕坐在地上,享受这激烈的大战中,奢侈的休息时光。
安德鲁看到了他,手肘撑地迅速地爬了过来。
“头儿,你没事儿,太好了。头儿,别坐着,危险,快卧倒。”
安曼·杨顺势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安德鲁,新年已经过了几天了?”
“已经两周了,头儿。”
大战是在新年的1月9号爆发的,这就意味着,这惨烈的仗已经打了快一个礼拜了。
谁特么说,圣约翰堡会战,会以长久的拉锯战为主。大战开始的第二天,帝国方面居然就投入了起码百分之七十的兵力发动了总攻。
从汇集过来的情报看,顾长风将军所在的东南面战线上还好,即使踏出防线主动与帝国人野战,双方也打得旗鼓相当。
而在安曼·杨所在的东北面战线,情况则糟糕很多。帝国军队在那名叫做赵志勇的主将的率领下,像潮水般一轮又一轮的猛攻,一周来,几乎没有停歇。
赵志勇本来在靖海军里的职位并不高,但在他弟弟赵志骁死在矮人大陆之后,他于悲愤之中,突破到了传奇阶,于是取代了平庸的艾可哈·帖木儿,成为了靖海军的第二号人物。
联邦军队所构筑的防线,被足足打薄了几百米的一层。而几百米宽的区域里,堆满了双方士兵的尸体。
刚刚打退了敌人从清晨开始的一波突袭,迎来了一天当中难得的安宁时刻。安曼·杨躺在战壕里,问安德鲁:
“你说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还活着吗?”
安曼·杨的祖上,也曾是圣约翰堡的显贵,但后来家道中落,被迫南迁,到他的父亲,仅仅是南部军区的一个团级指战员。
但安曼·杨从小就顶着天才少年的光环长大,他被看作是南部军区的未来之光,更是家族复兴的希望。
他也足够努力,考上了联邦最顶尖的国立第一军事学院,并成为了学院里的翘楚。在战争来临之前,他遭受过的唯一一次失败,就是在争夺史前遗迹的探索名额时,输在了罗松溪手里。但这并不妨碍他以同年级最高分的考评分,从国立第一军事学院毕业,回到南部军区,成为了军区最年轻的少校。
军区总司令官欣赏他,军区的几位大佬,也都看好他。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会一路顺风顺水地成长下去,直到成为南部军区的顶梁柱。
然而一场战争把一切都打碎。
面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帝国大军,南部军区那些平时看上去都无敌于天下的主战力量,被帝国人像风卷残云般地打溃歼灭。即使有洛家的支援,南部军区依然节节败退。
甚至连总司令长官,都直接陨落在战场上。
最后在全军作战委员会的急令下,南部军区开始放弃联邦南部的大片疆土,全军向圣约翰堡撤退。
但是帝国人始终咬在他们的尾巴后面,撤退看上去比抵抗更加艰难。为了保护年轻人成功撤退,安曼·杨的父亲、伯伯,安德鲁的父亲,都在断后抵抗中失联。
整个南部军区将近一百万的部队,只有不到一半撤回了约翰堡。他们接受了顾长风将军的整编,与北部军区一起,协同守卫圣约翰堡东北面的防线。
可他没想到,他在南面参加过的那些战斗,甚至加在一起,也没有圣约翰堡大会战来得惨烈。
安曼·杨所在的南部军区第六师,曾是南部军区的王牌师之一,也是南部军区少数几支整建制撤回圣约翰堡的师。
但如今,一个礼拜打下来,全师减员四分之三,师部高级军官几乎已经全体阵亡。他一个年级轻轻的魔法师特种营副营长,居然已经被火线提拔到副师长的位置。
从小在军旅世家长大,安曼·杨以前也幻想过战争的样子。在他的想象中,战争是激动人心的,是令人血脉贲张的,是男人的梦想与归宿。
然而经历过真实的战争,他才知道,战争是如此枯燥,如此乏味,如此令人厌烦。
尤其是在圣约翰堡城外的战场上,更是只有无穷无尽的、枯燥乏味的绞杀。帝国的士兵用生命的代价攻上来,联邦的士兵用生命的代价去维持脚下的防线。每一米的进退,往往都有无数名双方士兵的倒下。
如此大规模的攻防战,指挥官再精妙的指挥,也很难对大局有什么影响,这个时主要依靠的,唯有士兵的作战意志和作战水平。
而指挥官这个时候能发挥的作用,就是依靠自己的大局观,提前调动预备力量,在一支前线部队即将崩溃之前,有人可以派了顶上去,进行轮换。
可打到这个份上,这条防线的总指挥官,北部军区海岸防线总长官阿布鲁兹将军,手里应该也没有预备部队可以调了。
否则他们的南六师,打到这个份上,怎么还没被轮换下去呢?
军号又呜呜呜地吹了起来,安曼·杨短暂的安宁时光结束了。他从战壕里探出头,前方满是废墟和死尸的地面上,穿着黑色军服的帝国部队,像一条黑线,卷来的方向,正是已经被打残了的南六师所在的防区。
安曼·杨从地上死去战友的尸体上,摘下一顶头盔戴到自己头上,顺手抹了一把战友的眼皮,让他闭上眼安息。这样的场面,实际上他已经完全麻木了。
他从战壕里站起来,大喊道,“魔法师呢?敌人来了,还不跟我一起开火?”
师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别喊了,咱们的队伍里,除了你,我,安德鲁,已经没有其他魔法师了。”
师长代斯勒,是他非常尊敬的一位中年人,原本是南部军区的副总参谋长,但在南六师的师长阵亡后,主动来到前线,担起了南六师代师长的担子。
安曼·杨枯燥地低下头,实际上他和安德鲁,精神力都已经几乎枯竭。他们这时候的作用,甚至比不上一名普通的士兵。
他看着战壕里的士兵,无论是手上打着绷带的,还是胳膊下支着拐杖的,都在默默地往元素步枪上,上新的军刺。
一把枪只能开三枪,大家都知道要省着开,务必保证杀伤效果。而原本枪上的军刺,在前一轮战斗中,已经因为不知道刺杀了多少人而卷刃、豁口,必须换一把新的,保证捅进去就是一个对穿。
这样的动作,照理应该是悲壮的、热血的,但在真实而枯燥的战场上,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那么机械而麻木。
安曼·杨心里泛起一股无助的感觉。曾经他以为,自己这样的天才少年,日后势必会在联邦的舞台上大放光彩,前途无量,甚至用自己的理想,去改变这个时代,改变这个世界。
然而真正当一个大时代到来,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渺小。
非但什么都改变不了,反而时代的一粒灰落下来,落到他头上,就是一座沉重的山。
大概也只有到安东尼达斯、弗洛普那样的层次,才真正拥有改变时代的力量。
但改变时代,为什么要用战争这样残酷的手段来实现呢?
代斯勒师长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伙子,不要丧气。”
师长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小道消息,在祖安大区击毙了卡顿,击溃了帝国整支中北路军的抵抗联军,据说已经出现在了守望州周边,他们要把被困的东部军区精锐放出来。”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成功的,我相信我们只要坚持下去,也一定会成功的。”
安曼·杨的表情变了数变,最后仍然不可置信地问师长:“您为什么那么有信心?”
“因为我的儿子,代叶耶亚,就在抵抗联军里,追随抵抗联军那名传奇的少校长官罗松溪。”
师长带着一份骄傲的神情道,“罗松溪是柯尼卡将军生前最看好的联邦军方接班人。我和我儿子都深信这一点,那名少年,他有改变时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