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杀声震天。
许多契丹骑兵,来不及上马逃走,就被阵势合拢的齐军步卒包夹成了夹心饼干。
又有大队骑兵,被齐军马军包围,根本来不及走脱便又陷入苦战。
而眼见大详稳耶律奚底的旗帜都渐渐北去,这种战斗,几乎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韩德枢望着前方战场,心下苦涩,按照道理,他该率步卒全军出击,为失陷齐军阵中的己方契丹部族骑兵撕开一条生路。
可是,众军卒人人自危,怕没有将领不明白,自己等,已经成了契丹人舍弃的炮灰。
他或许应该振臂一呼,率全军投降,甚至转而截杀耶律奚底,献上投名状。
但是,包括他的家眷在内,军中家眷亲属都在辽地,若阖军而降,亲眷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何况,他世受辽主之恩,父亲是太祖最信任的南臣之一,封鲁国公,拜为南相,去世后,更被追赠尚书令,后代世袭崇文令公。
他更是少年英发,不到二十一岁时,就被太宗进为太尉,治理渤海国部众,劝农桑、兴教化,直到天赞皇帝登基,不喜南臣,才贬谪他来南京,不过,他原本深信,早晚辽主还是会知道,南臣们提倡的南北分治,并不代表南人就离心离德,而是稳定国本甚至使有一日国主能入主中原的良策。
但现今,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渺茫。
“令公……”身旁一名年轻将领,咬了咬牙,“令公,追杀耶律奚底如何?!”
韩德枢心中一凛,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叫韩德让,两家算是世交。
韩德枢父亲韩延徽,和韩德让爷爷韩知古,是辽太祖最信任的两名南臣,韩德让的父亲韩匡嗣更和辽先主是好朋友,本来出任南枢密院副枢密、武定军节度使,但先主亡故,韩匡嗣被贬谪为儒州刺史。
现今,包括儒州的新州四州都已经落入齐军之手,韩匡嗣生死未卜。
韩德枢却没想到,这年轻人会如此提议。
毕竟,如果其父韩匡嗣已经死在乱军中,齐国将领中,可算是有他的杀父仇人。
虽然早闻听这韩德让少年聪慧,受父亲熏陶智略过人,素有雄才大略,而且在自己军中也可以看出来,杀伐决断,是个不得多得的治军人才。
但却也没想到,他心冷若斯,完全不顾父亲如何,第一个提议反水。
此时,韩德让看着四周众将领,提高音调,周围军卒也都能听清楚:“便是我等都战死在这里,北地我们的妻儿,又能有好下场么?现今投诚助齐主北伐,我们还有和妻儿再见之日!”
有的将领、军卒,面露犹疑,有得将领已经按捺不住喊道:“韩小官人说得不错!”“对,我们降了!”
韩德让更提高音调:“契丹胡虏如何对我们?!便是我祖、我父身居高危,我一族,却是胡虏之奴儿,诸兄弟,你们又如何?!”
此更是说到了很多将领、军卒的痛处,他们几乎人人都经历过一两件被契丹人轻视或欺压的经历。
立时更都大声鼓噪。
韩德枢心下苦笑,这德让侄儿,虽说你一家,确实是契丹皇族奴儿,但不过是一种名义上的身份,你祖父可是左仆射,后更高居中书令,你父本来也极为受重用,只是现今被暂时贬谪而已,所谓奴儿身份,只是名义上而言,现今,却被你唱成了苦肉计。
“令公,你看!”有将领突然惊呼。
却见正簇拥着耶律奚底向北退却的契丹军,大概数千人,其中,许多都失去了战马,跟在队伍最后面,狼狈逃窜。
但就在此时,从登高山方向,有大队游骑奔驰而来,乱箭突袭。
“是齐天子!”韩德让咬咬牙,猛地拔出佩剑,“诸兄弟!我们也都是汉家儿郎!都是齐人!圣天子正追杀敌酋,我们当如何?!诸君还没见吗?为何无有齐军攻击我等,念同族情而已!”
韩德枢心下苦笑,心说贤侄你几时有是汉家儿郎的自觉了?
不过,自也由得他,而且,好像这世交贤侄,也经常看来自齐地的书籍,现今这一套,好像就是齐地最近兴起的华夏诸族之论。
何况,他也没说错,齐军确实网开一面,一直没理会自己等南军战阵,当然,也有数队骑兵虎视眈眈,显然是防备自己等加入战团帮契丹人脱困。
“助圣天子,杀契丹狗!”韩德让,高高举起佩剑,带头大呼。
“杀契丹狗!杀契丹狗!”将领军卒都大吼起来。
韩德枢几名亲信将领,见主帅并不言语,便知端详,舞动武器吼道:“全军听令,今日我汉家儿郎阵前倒戈!助圣天子,杀契丹狗!”
他们带头大喊,自也是说给齐人听得,免得军阵一动,齐人以为要攻击他们,而率先发起冲锋。
“杀契丹狗!”“杀契丹狗!”
几名将领带头冲出,立时黑压压步卒,许多响应,跟在主将身后,怒吼着,向被退的耶律奚底部追去。
又有一些刚刚从齐军阵中冲杀出来的契丹骑兵,逃过来时,却被有将领带头射箭,立时箭矢如雨,阻断了这些契丹骑兵退路。
当然,也有一大半将领军卒,都心下惶惶,不知所措,也只能听天由命。
惨叫声中,耶律奚底身旁护卫,不时有人中箭落马。
从登高山后奔袭出的近千轻弓游骑,如果是正常交锋,本来也算不上太大威胁,但现今截杀溃逃之军,却简直是猎鹰追捕羊羔一般。
这些骑手,又各个神射,直射得北退的契丹骑兵叫苦不迭。
又有百四五十骑兵,就直直的追在耶律奚底身后,为首锦袍玉冠南人贵族青年,箭不虚发,每次弹弓,必然有一名甚至数名护卫落马。
有悍不畏死的护卫,分出百余骑去驱赶他们为大详稳争取逃离战场的时间,却被那锦袍贵人领着部下尽数诛射,甚至根本未能阻上一阻,对方追击的方向根本没变,就直直的追上来,分出去的百余名护卫,有十几人和他们交错而过,纷纷跌下马,好似是那锦袍贵人,用箭矢舞动,便七八名卫兵被刺落马下。
耶律奚底身后的护卫,在惨叫声中,越来越是稀少。
不过,渐渐的,耶律奚底和十几名亲卫,渐渐落下了其他护卫一段距离,他们胯下马都极为神俊,尤其是耶律奚底所乘雪白骏马,更是家族中近年来的第一神驹,他被家族寄予厚望出任中京留守时,老父亲亲自将这匹神驹交到了他手上。
比之寻常骏马,这匹雪白神驹不管是冲刺还是耐久,都更胜一筹。
后面追着的陆宁,已经纷纷蹙眉,本来斜刺里冲出截击,却不想缀到后面后,却是越追越远。
眼见,已经到了数百步外,渐渐的,也只有自己还能勉强追在后面。
就这样被这家伙逃掉?
陆宁猛地一咬牙,突然身子猛地向前纵出。
丘陵阡陌,眼见从农田要上土路,耶律奚底心下更是一袭,奔跑真正的路途,自己胯下雪马更能发挥长项,定然能将齐人追兵甩的远远的。
只是,心中又哪里有什么庆幸之意,看今日,只怕能逃出参合口的自己部众,十都未见得能有二三。
全是部族骑兵,却几乎被打成了歼灭战,这种惨败到底是怎么酿成的,说出去,怕都没人会信。
尤其是,他家族显赫,他更是多有战功声名赫赫,早晚是南北大王之一,但今日之败后,只怕天赞大王盛怒,他家族都会受到牵连。
不过,那南人皇帝,竟然和传说中一般神勇若斯,看来亲历矢石对他真如家常便饭,竟然亲自率轻骑追击自己。
若就在昨天,如果有人说,南人皇帝率百余轻骑追杀自己,那自己定然欢喜的喝个昏天黑地,哪有这等美事?南人皇帝任由自己等围猎?
但现今,他却心胆俱寒,身旁护卫又何尝没被吓破胆,纵马逃窜还有护卫惊呼问,“这齐人是谁?”
锦袍玉冠的南地贵人,又从齐天子龙旗所在位置冲杀下来,那还有别人么?
但耶律奚底,却根本没理会护卫的惊呼,一路纵马狂奔,若告诉了护卫们他是谁?以后这些护卫,见到齐人旗帜,还有一战的勇气么?
还好,自己有真正的千里马。
耶律奚底心中叹口气,也回头看去,看将齐人皇帝和他的追兵,落出去了多远。
可回头间,耶律奚底立时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却见,那锦袍玉带的恐怖人物刚刚从马上纵越落地,然后,便如鬼魅一般,突然就拉近了和自己的距离。
然后,一道箭矢,破空发出尖锐嚎叫,猛地便到了他眼前。
他满心只是惊恐,根本来不及有旁的念头,额头猛地一凉,然后,世界便漆黑一片。
看着耶律奚底跌落马下,陆宁有些虚脱的扶住黄土路旁小小柳树,此时,耶律奚底的护卫如果飞马而来,他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但是,那些护卫受惊的兔子一般,大详稳的尸体都忘了抢回,打马四散奔逃。
等身后弓骑追上来,陆宁已经在耶律奚底尸体旁,悠闲的踱步。
奉天六年九月底,立冬前日,齐天子诛射契丹名将耶律奚底于云州城外,白登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