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洛家人也是轴得很,干嘛要跟宋老爷作对!”百姓们边叫嚷边向衙门口聚拢。
雪白的大地被凌乱的脚印踩踏得污黑一片。
元宵与袁棠交换了一个眼神,跟随在百姓的后面,来到衙门口,只见数个青衣皂靴的衙役抬着一个大麻袋往外抬。
淋漓鲜血从麻袋的缝隙中滴落。
从衙门口开始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延伸出老远。
衙门口到公堂之间挤满了人,只见他们个个面红耳赤,神情激愤,不少人暗中攥紧拳头,目光狠狠的盯着公堂的某处。
越过那些耸动的人头,元宵清楚的知道百姓的目光其实都汇聚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身着绫罗绸缎,容貌约有三十来岁的男人。
“宋老爷?”元宵猜测着他的身份。
疑似宋老爷者的身旁,是一名身着粗布衣裳的老妇,不知晕厥了还是如何。
“究竟发生了什么?”元宵询问旁侧一名壮汉。
“哎!”壮汉重重叹息一声,道出了原委。
这宋老爷名叫宋楚仁,乃是风雨镇的恶霸,不知什么原因竟然看上了洛家贫薄的田产,为了霸占,威逼利诱,但洛家的寡妇始终不愿贱卖亡夫田产,何况若是没了田产,她还有她两个孩子又能靠什么过活?
于是乎,这宋楚仁就想了一条计策,污蔑洛家的十二岁的大儿子偷吃了他家鹅,以管教不严的罪名将洛家寡妇强行关押牢狱。
为了让娘亲免受牢狱之苦,洛家大儿敲响衙门的鸣冤鼓,与宋楚仁对簿公堂。
可宋楚仁早就找了一群人证,个个认定了就是这洛家大儿偷鹅宰杀!
饶是洛家大儿张口否认,可一张嘴巴,哪里敌得过那么多嘴巴。
这时候,宋楚仁恶毒的来了一句:“既然你想证明自己没吃我家的鹅,那就刨开肚腹,让大家伙看看!若是肚子里没有鹅肉,我就让镇官放你娘亲!”
“你敢不敢!”
那洛家大儿不过十二岁,被这一激,竟然真得拿刀自刨肚肠!
只见血淋淋的肠子里哪有什么鹅肉,不过区区几颗野菜罢了。
“你们看到了吧,看到了吧!我没偷吃你家的鹅!没偷吃!”洛家大儿忍着剧痛扒开自己的肚子,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我是清白的!我是冤枉的!
“姓宋的……你……你放了我娘……”刨开了肚子,普通人哪里还有命活,洛家大儿顿时倒地,刺目的鲜血将公堂染红。
他身体痉挛一般的抽搐,嘴里仍旧在念叨着:“放了……我娘亲……娘亲。”
不多时,公堂之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哎呀,看来真是我冤枉你了,抱歉啊,镇官还不放了那小寡妇?”宋楚仁得意笑道,那浓郁的鲜血如蛇般流淌,将他的笑容映照得格外狰狞。
随之后的事情,便是洛家寡妇看到大儿惨死,活活哭晕过去。
得知了这等惨事,衙门里的百姓越聚越多,可他们的愤怒与仇视宋老爷丝毫不在乎,他目光扫过那些弥漫着穷酸气息,沾染泥土味道的脸颊,抖了抖衣襟,“既然这偷鹅案结了,老爷我可就回去了啊!”
镇官连忙谄媚道:“宋老爷慢走!”
数个膀大腰圆的护卫将人群撕开一条道,宋楚仁从容不迫的走过,最后消失不见。
百姓的愤怒未在沉默中爆发,最终消亡于沉默中。
没有人能,也没有敢出头。
只有那刺耳的笑声似乎仍在公堂之上回荡。
元宵向袁棠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咬牙切齿道:“师父……我想杀人!”
袁棠道:“我知道,你先跟我来。”
他们离开镇子,来到一处人迹偏僻之处,袁棠注视着元宵的眼瞳,道:“既然你要杀人,那你为何而杀?你先回答了我这个问题,这一点很重要。”
元宵不懂袁棠说得重要是指什么,只道:“难道那姓宋的不该杀?”
袁棠道:“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洛家人是你血肉至亲?还是你亲朋好友?你甚至都不是人族。”
元宵沉默不语。
袁棠道:“若你是其他身份,我也不会在此问你这个问题,但你既然身为剑圣传人,行生杀之事前,就得好好想清楚,你是为何而杀!”
第一次,元宵觉得眼前的小圆脸有种陌生看不透的感觉。
既不似初见她时得没心没肺,天真烂漫,也不似忘忧城里威严不可攀。
元宵只觉得:无情。
这与后山秘地之中,玄青子对袁棠的评价出奇的一致。
之所以她能继承剑圣之名号,便是因为这二字,哪怕她样样不如自己的师兄,上一代剑圣还是将那能毁灭天地的恐怖利器将给了她。
而历代剑圣也都是无情者。
也唯有无情者,才能做到视众生为刍狗的绝对平等,维系住整个仙尘大陆的平衡。
若这世间种种力量间的平衡不再,丧命的又岂是一个洛家大儿?
所以宋楚仁再如何恶贯满盈,于她而言就像是看森林中张牙舞爪的野兽。
既无悲愤,亦无怜悯,心无所动,唯执剑坐观尘寰。
袁棠道:“剑圣二字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号,它掌握着整个仙尘大陆最恐怖的力量,若你今日杀人而不知为何而杀,看似为一地百姓除了祸害,他日则可能自以为是的害了大陆亿万生灵的命!”
“元宵,身为剑圣传人,你更需要好好想清楚,杀伐二字从来不是看上去那般简单,想好了再来找我。”
元宵尚不能完全理解袁棠的话语。
似懂非懂,只是心中激愤无比,无奈只能在镇中随意走走,脑海中琢磨着袁棠的话语。
不经意间,他走回了衙门前。
百姓们已经散去了,若非这雪白的大地上有一条由淋漓鲜血滴成的直线,他都差点忘了这不久前看见的惨事。
所有人都十分默契的避开这里,似乎谁也不愿意再回想起今日之事。
这时候,他意外瞧见一个小女孩跪在雪地上,用稚嫩的双手擦拭着雪上的血痕。
小女孩约莫六七岁的模样,全神贯注的盯着雪地上的血痕,在寒风中浑身打着摆子,双手冻得赤红,却还是在擦拭这渗入雪地下方的血渍。
“你……在做什么?”元宵道。
小女孩没有抬头看元宵,只是不断重复着擦拭得动作,嘴里喃喃道:“为什么会擦不掉,为什么擦不掉哥哥流的血?”
她傻傻地说:“娘亲说哥哥流了好多血,人要是流血太多会死的,那我把哥哥流得血都擦掉,阎王爷就不知道哥哥流过血,他就不会死了!可为什么这些血我擦不掉!”
“这些血擦不掉,阎王爷知道了,会派黑白无常抓走哥哥的,我不想哥哥死!不想哥哥死!”她的声音越说越哽咽,滴滴泪珠坠落在雪地上,崩散成晶莹的珠花。
元宵的心中仿佛受了沉重的一击,怅然失神。他浑身颤抖,沉声道:“不要再擦了,你哥哥已经死了!”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身子一愣,她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却仍旧魔怔似的在雪地上摆动那双通红开裂的小手。
嘴里喃喃着:“把哥哥的血擦干净……擦干净……”
直到元宵将她粗暴得拽起来,再一次大声告诉她那残酷的事实,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倒映着狐妖的面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元宵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也跪在地上,紧紧将她抱住,毛茸茸的尾巴像御寒的被褥一样,将小女孩包裹起来。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又下雪了。
天色晦暗,宛若黑夜。
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们的身上,彼此像是两个紧靠依偎的雪人。
小女孩的抽噎声暂缓,元宵抖了抖脑袋上的积雪:“回家吧,至少你还有娘亲啊,你应该更好的活下去。”
元宵牵起她的手,一路踩着白雪,来到一间土屋前。
只是还未进门,元宵已经下意识的感觉到了不对,他重重踹开破旧漏风的柴门,冷风倒灌而入,只见房梁之上,洛家的寡妇已经悬梁自尽很久了。
雪下得更大了,视线数米之外只剩下一片干净的白茫茫。
元宵瞳眸骤缩,如针芒大小,紧攥着拳头,额头青筋一条条绽裂!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袁棠的话语:你为何而杀!
这时候小女孩走进来,瞧着自己娘亲的尸体,她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的瞧着,清澈的眸子愈发黯淡,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暗。
注意到小女孩的不对劲,元宵急忙抱起她以最快的速度朝袁棠所在奔去。
大雪之中,袁棠正以灵力将天上的雪花凝聚成一个个惟妙惟肖的雪雕像,这样的雪雕像她造了六个,分别对应自己和五个徒弟们。
忽然身侧狂风呼啸,她瞧见了元宵抱着没见过的小姑娘跑来,冲她跪下:“师父,她快不行了,救救她!”
“小事情。”一道淡淡的青色灵力从袁棠的指尖散逸而出,如流萤一般注入小女孩体内,片刻之后,她的体温与心跳便恢复了正常。
见小女孩得救,元宵依旧没有起身,他跪在雪中道:“师父,我要杀人。”
“你找到自己为何而杀的答案了?”袁棠好奇的问。
“没有理由!没有答案!也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的大道理!我就是要杀人!他们不死,我心便永受困扰,无法解脱!”元宵咬牙切齿道。
“依循本心而杀,也算是一个回答,虽然这答案并不是我期待的最好答案,不过算了。”袁棠淡淡道:“依循本朝律法,修行者无辜擅杀凡人乃是大罪,杀戮朝廷官员,不论品阶大小,更是无可赦的重罪。但我的徒弟除了天子不可杀,这世上谁人皆可杀!”
“我赦你无罪,元宵去吧!”袁棠挥了挥手。
“是!”
元宵从雪地中站起,转身没入茫茫大雪中。
最无情者是大道,领悟大道者谓之仙。
最有情者是人心,而人心感情最充沛者在尘世。
而修行者,就是在这无情与有情之间上下浮沉之人。
这片大陆之所以叫仙尘,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