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周围有些热,三个掌柜擦了擦头上的汗。
却听唐芊芊又道:“我们卖不了上等的炭火,却可以卖这铁炉子,要多精美的花样都可以有。这样的铁炉子,我一个卖五两银子、十两银子,再好看些的卖二十两、三十两,里面的蜂窝煤偏偏比世面上的小一号,一个尺寸的煤配一个尺寸的炉子,这叫精品特制,却又要更贵一些。”
“这些年,京外的林木被人砍得七零八落。红萝木这样的木材只怕更难找了吧?烧炭的成本只会越来越高,但煤不同。我夫君说了,他用手一指,指尖之下,必有黑土……”
陆方之倏然站起,道:“唐老板,你……”
你为何不只请我陆家来谈,却把贺家与文家这两个老货请来做什么?
文有术与何成亦是对望一眼,心有所动。
唐芊芊笑道:“陆掌柜请坐。我与我夫君不过是刚入行做这生意,刚入行,自然是要拜码头……”
“好!太好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如雷的欢呼,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唐芊芊转头向楼下看去。
笑谈煤铺左右两边的铺子的门已经被人打开。
两边也都是七百平方还连着院的大铺,竟全是摆得满满当当的蜂窝煤。
“今天这让价的活动还是会有的……”
又是一阵欢呼。
楼上的三个掌柜皆有动容,心道这小女子好厉害的手段,竟还备了两铺子的货。
唐芊芊的目光却是掠过那些人群,忽然看到一个头上缠着细布的少年。她眼睛一亮,脸上便泛起喜意来。
你竟然亲自来了?看你还逃得出我的掌心……
王笑今天穿着一身玄色的箭袖服,所以唐芊芊刚才没认出来。此时他和唐伯望一起走出来,唐芊芊望到他头上受了伤,便有些皱起眉来。
过了一会之后,却见人群里跑出一男一女,也是穿着一身箭袖服,三人看起来极有些相类。
那少女伸手摸了摸王笑的衣服,竟还伸手摸了摸王笑的头,接着大声朝人群骂了一句。
外面很吵,唐芊芊只能隐约听到,她骂的似乎是……娘希皮,哪个杀才打得他?!
一个关外姑娘,竟是连吴中的骂人话也学会了,还真是,学识渊博——心中如此想着,唐芊芊有些莫名的不爽。
笑谈煤铺门前还是一片闹哄哄的。
唐伯望站上一张桌子,双手虚按了一下,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
却听唐伯望高声说起来:“大家伙知道今天为什么有人来我们铺子闹事吗?是因为我们家的蜂窝煤比他们的炭火要便宜得太多太多,却还要好烧,烧得还要旺!所以他们急了,刚才那位姓郑的老板说,要把所有的蜂窝煤全买下来,大家翻两倍、甚至三四倍的价格卖,大家一起发财。”
嘀嘀咕咕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有人喊道:“怎么能这样呢?好不容易才有便宜的炭火……”
“唐掌柜,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
唐伯望摆手喊道:“但老夫没有同意,老夫说了,一分一厘都不会涨,不仅现在不会涨,整个冬天也不会涨,明年冬天后年冬天也还是这个价……”
“好!”
“太好了!”
喝彩声轰然响起。
楼上的唐芊芊抿了一口茶。
座中的三个老掌柜站起身,站在窗户边认真地看起来。
“本来嘛,老夫算了算,若依他所言,老夫还能给东家多赚两成的利……”唐伯望说到这里,人群再次静下来。
“但我东家说过,哪怕被全城的同行排挤,也不能涨价!今天我们把价格提一倍,可能也就是大家烧一顿饭贵不到一文钱,看起来没什么。但等到了寒冬,这一个煤球贵的这一文钱,可能就是一条人命!这些年来,京师年年大雪,去年雪积得怕有半人高吧,那种冻馁满地的场景可能有人忘了,但老夫没有忘,我家东主没有忘!我家东主也正是因为见到了那样的场面,才绞尽脑汁,发明了这蜂窝煤……”
围观的许多人本是来看热闹的,但到了此时,他们忽然发现这不是一场热闹。
他们发现,这件事其实是与自己是有深深的相干的。
却听唐伯望又道:“我们为的不是赚多少银子,而是为了等到寒冬来临,大雪封了山,穷人连柴都砍不到的时候,能让更多的人用得起煤,烧得起火,取得了暖,做得了饭!凛冬将至,老夫代表我东家承诺,只要我们笑谈煤行开一天,这蜂窝煤的价格,就一厘都不会涨!我们矢志,让这京城、让这世间,再也不会出现那种‘路有冻死骨’的场景!我家东主说了——钱财几许,都付笑谈,愿以热血,暖世间之人……”
“好!”
“说得好!”
有人大喊。
有人泪目。
王笑却极有些羞愧起来,吸了吸鼻子,有些失神。
那一天缨儿在马车上说,她被深埋在雪里,于是他便想到了蜂窝煤。
但绝不是唐伯望说的这样悲天悯人……
唐伯望再次虚按了按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今天,我们要做个活动,每人白送两个蜂窝煤,是白送!”
“好!”
“大善人啊……”
又是一阵轰堂叫好!
“请大家排好队,依次来拿……”
喊声与哭声之中,王笑低下了羞愧的头。
这整个活动的流程虽然是他向唐芊芊提及的,但‘钱财几许都付笑谈,愿以热血暖世间之人’这种话他确实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坦然受之。
哪怕只是随手一试,但做生意这件事在他的定义里就是为了赚钱。
就算没想赚很多,但买个宅子供缨儿住也好啊。
所以一开始做就能赚三千两的时候,他便吓了一跳,觉得……这时代的生意也太暴利了些。
于是便定了一个一文钱的价格。
但三千两银子就能收尽京中的煤渣,可见成本之低,蜂窝煤一文一个的价格,分明也是有三倍以上的利了。
自己以前做淘宝卖家的时候,有百分之二十利润的都是极了不起的类目了。
那些煤行的人竟真的还要来闹,竟嫌这个价格太低。
到底要赚多少才不嫌多?
那天晚上王笑与唐芊芊说了很多,有很多东西很散,什么‘搞个活动’‘广而告之’‘以低价抢夺市场占有率’‘宣传为民着想的企业形象’等这些概念,有的他认真解释了,有的却只是随口一提。
却没想到唐芊芊看起来漫不经心,却是什么都记下来了。
这个女人,还真是有极高的执行力呢。
王笑低着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论起来,唐芊芊本是个骗子。自己本来还预计她会在一文钱的价格上再上涨个三到五个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认为她会在所得利润里吃掉自己十到二十个点……
但看今天这个阵势,她不仅没有吃自己的利润,竟然还是自己往里面垫了银子的。
图什么呢?总不会也是馋自己的身子。
王笑忽然感觉到,自己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再和她玩的话,会很危险……但这生意出乎意料的做起来了,总不能现在放手。
他只好自嘲的笑了笑,又开始想些高兴的事。
比如:赚到钱了。
真喜欢铜臭味啊。
耳边却听到秦小竺说了一句:“这家店的东家真他娘的傻气,这怕是要赔不少银子吧……”
王笑一脸黑线。
“……但倒是值得一交!”秦小竺道。
她说完,在王笑肩上一拍,道:“是吧?老虎。”
王笑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喂,小柴禾,你他娘的给爷看过来。看到没?我们三个是一伙的。”秦小竺揽着王笑的肩喊道。
小柴禾便转过头扫了一眼,懒得理秦小竺。
他的目光看向长街东面,只见巡捕营的千总袁庆正带着人往这边走。
袁庆与小柴禾合作很久了,也吃了不少钱,这次自然也是收了钱过来给笑谈煤行撑场面的。
小柴禾的目光又向长街西面看去,却是瞬间脸色难看起来。
郑文星也带着一帮人过来。
这一帮人里,走在正当中最派头的那个小柴禾也见过,却是五城兵马司的副都司卞康平。
副都司虽只是七品的官,五城兵马司却正是能管这些市井之事的,手下又皆是巡城卒。算是正好能压住袁庆的一尊佛。
郑文星这一招,正中小柴禾这边的要害。
小柴禾便连忙向唐伯望道:“事有不好……”
“怎么了?”先应话的却是王笑,“可是对方请的人我们压不住?”
小柴禾正在焦头烂额,见这不过十五岁、还受了伤的少年郎凑过来参合这些事,便道:“没你的事,一边去。”
“你他娘怎么说话的?”秦小竺便过来推了小柴禾一把。
小柴禾又不敢动秦小竺,颇为无语地对秦小竺道:“人家要来找茬,你们身份金贵,就不能躲开些吗?”
“哪个贼杀才敢来找茬?”
秦小竺既然敢问,小柴禾就敢应:“那个人,看到没?您这位‘同伙’的头,便是他找人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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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康平一身便衣,却还是掩不住浑身上下那股威严。
他虽只有七品,手中的权力却比京中许多四五品的大员都不遑多让。
这座天下脚下近百万人口的大城,最开始便是定由五城兵马司来管理的,捉捕盗贼、巡视风火、管理市场、清理街渠、编审铺户、赈恤灾贫……
从楚朝开国起,五城兵马司便是京城市井中最大的地头蛇。
数代更迭,各方衙门的权势交织进来,巡城御史、厂卫、六部、顺天府、京中二县、巡捕营等衙门都在侵噬着五城兵马司的职权。
但他卞康平这一个副都指挥使,依然可以在京中横行!
今日既然京中的煤炭商会凑了一份大份子钱,卞康平便决定出来走一道,为这些可怜的商铺主持公道。算是微服出访,体恤民情了。
此时走在长街之上,风吹动卞康平颌下的长须。想到已经送到家中的那一盘黄金,以及那两个极可人的美人儿,他心中一喜,脸上便摆出一幅为民请命的严肃表情来。
今天,誓要勒令笑谈煤铺关门,以还市场之公正。
郑文星感觉着身边卞康平的气场,也是心中笃定,隐隐地期待起来。
才走到笑谈煤铺前,却忽然有个很好看的小姑娘拦在自己面前。
“你就是郑文星?”小姑娘问道。
“不错,”郑文星微微一笑,颇有气度地道:“你又是何……啊!痛……”
“保护卞大人!”
惊呼声响起。
“卞大人!”
“啊……”
长街东侧,几声惨呼声入耳之后,袁庆停下了脚步。
眯着眼看了看,他果断下令道:“我们走,回去!”
“爹,怎么了?”袁环问道。
“又是那两个。”袁庆皱眉道。
袁环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低声道:“果然又是秦家那两个……但是……他们这回是在打五城兵马司的卞都司!”
袁庆脚步匆匆,嘴里冷冷喝道:“所以老子说了快走!跟你说了多少次,在京中混饭吃,两边都惹不起的时候能走就走。再说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被打,关我们巡捕营屁事。”
“可是爹,走了可就没银子了。”
袁庆脸上阴晴不定起来,转头一看,目头忽然瞥到耿当正傻愣愣地跟在队伍后面。
“让那蠢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