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清晨醒来时,神念感应到山岗上多出个生灵,气息甚强。
虎妖弄风已经离开,新来的麝妖从来不敢踏上山岗,外面是谁?
弄风临走时说,灵桃峰厮杀早结束,那边只等着桃熟,算算也就最近这几日。
心脏不争气地剧烈跳动着,她几步抢到门闩边,手刚触摸到,又急顿住,回身到木盆边,先打瓢水到盆里,净了面,再把扑倒的铜镜扶起,散乱的长发根根理顺,扎到一起。
仔细打量一下,再顺顺衣裙,才取下门闩,推门出来。
鹿妖坐在山岗边,吹着山风,安静看着下面村落。
从侧面看,那长长脸颊还是一样的丑。
张梅姑“噗嗤”一下笑出声。
鹿妖这才回头,看她俏脸,与十三年前并无半点不同。
见她笑得停不住,鹿妖甚是奇怪,问道“有何好笑?”
梅姑才放下捂着的嘴,轻笑着指他头上“你这发色,怎涂得那般……”
“怪异?”
鹿妖自家将话说出来,张梅姑点点头,轻提起裙角,也走到他旁边坐下。
白毛鹿实在显眼,来得心急,野地里随便寻果浆涂抹的,她当然会觉得怪异。
不过自家这张脸,目前完全不能加分的,再添些怪异又能如何。
张梅姑坐了离得近,清香味更浓,鹿妖飞快瞟她一眼,不敢再看,转首又去关注山脚村落里的冉冉炊烟、鸡鸣狗吠、妇人骂儿、农夫唤牛。
与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时相比,坡脚村柴墙已扩出去一段,房屋多出二三十座,更远处新开垦的田地也多了些。
山风吹起她的发丝,飘打在脸颊上、鼻孔中,麻痒痒的心都酥了。
就这样坐在他身边,一起晒着朝阳,吹着山风,心头安稳,感觉真好。
一人一妖,一男一女,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鸡笼中母鸡“咯咯咯”叫起来,想是下了个蛋,要显摆着讨食吃,张梅姑才遗憾地跳起,回屋抓两把糠皮,扔笼前安抚住鸡群。
洗完手,记起屋后大蓬的覆盆子,又绕过去,摘了一大捧,献宝一样送到鹿妖面前“给你!”
鹿妖抓过去大半把,一颗颗扔进嘴里,细细品尝。
张梅姑也从剩下的捻几颗进嘴,酸甜滋味无比的好。
尝着梅姑摘来的野果,鹿妖才开口问“哪时晋级的,咋不告诉俺?”
张梅姑应道“已三四年了哩,想亲口与你说,就没写在信上,波音还好么?”
“战死了!”
张梅姑就黯然下去,好一会后再问“妖怪讨活也不易么?”
鹿妖点点头“此地讨活不易,俺想搬到西边儿去,今日就是来问你,可愿与俺一起?”
没想到他也要离开,梅姑轻吸口气,摇头道“我也要走哩!”
鹿妖皱眉转过头来,张梅姑看向他“晋为炼气士,我不写信告诉你,也是想等着你来,与你道个别!”
“也好,总各有路要走!”
四目对视着,倒是獐头鼠目的妖怪先受不住,又扭开去,女人声音再幽幽响起
“我们人族,也不都是坡脚村这样的乡下地方,城里有官府,大城里还有皇帝,虽说都受修士门派管束,也还有自己的规矩。便我们乡下地方,女子敢和妖、魔、鬼、怪有染,官府不来治罪,乡亲们唾沫也要淹死的,骂那女子不知羞耻,不要脸皮。我爹生前是个酸学究,教了一辈子道德,容不下半点污名,才被些风言风语气死了,若我随了你,他在天之灵,听到也还要再被气死!”
鹿妖很想说你爹魂魄应已随风消散了,没能成鬼类。
“你是妖、我是人,我们不能成…在一起的,我爹不许,我也过不了心里的坎,不过……你今晚可以留下来,就当是…就当是几十年来,我欠你的!”
鹿妖再惊讶地转回身,这次轮到女人将下巴抵到胸口,耳根通红着,把后面的话说完“见过面,明日我就走了,从此去寻师访道,总要靠自己,讨到公道才甘心!”
看她娇羞模样,鹿妖一时口干舌燥,心脏“砰砰”乱跳着,好一歇后才艰难地问“你的意思,是今后再不见面?”
梅姑鼻腔中“唔”一声,又道“我爹曾说,世间总是生难死易,你我就算从此天各一方,就算艰难,也都好好活着,你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嫁人!你自去讨个妖怪浑家,好生过日子罢!”
鹿妖站起身,烦躁无比,脚步沉重着在山岗上“腾腾腾”走过来,又走过去。
来回走了三遍,才狠狠一跺脚“你的意思,是许俺老鹿一夜,往后就再不见面?”
听他又问,梅姑面红耳赤着,却又坚强地重重点头“你也要走了哩,谁知会隔多少山水?能知晓些信儿,就是万幸,若真还要碰到,都互绕着些走罢!”
鹿妖面上狰狞起来,恶狠狠地“那俺老鹿不要,往后就还有见面之机?”
梅姑抬起头来,面上红潮未退尽,却已换成愕然模样。
鹿妖再问“老鹿今晚不要,可还有见面之机?”
张梅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鹿妖盯着她,忽然“哈哈”一笑,转身往山岗后山下行去,边走边大声道“不要!”
“不要”二字一连说了好些声,梅姑走到这边山岗,呆呆地看着他离去背影,两行泪珠无声滑落下来。
行到山脚,不知想到什么,那鹿妖又突然回头,一阵风般扑上来!
他回来干什么?
张梅姑抓住心口,呼吸急促。
下山的时候慢悠悠,扑回来却快成一条影线,几个呼吸间,鹿妖已扑到面前,急声道“险些忘了,利息总要先收些!”
“啊…唔…”
天上有苍鹰在盘旋着寻觅猎物,地上有蚂蚁爬过脚背,过了好一会,鹿妖才满意地撒开手,“嘿嘿”笑着,又转身下山,这次脚步是飘的。
看他下山路上,那两手还轮换着放到鼻尖嗅,张梅姑在山岗上跺脚,咬牙切齿开骂“天杀的,就不能守礼到最后?”
骂完才想起,“天杀的”是村里婆娘们骂汉子的口头禅,自家又已是修士,合当忌口才对,这般骂有些……不妥!
返回靖平山,鹿妖回报自家外室已同意搬来,不过要等她收拾家当,辞别亲戚,两月后才去接。
回山第一个满月之夜,分老小妖,陆宝胡乱选了十名小妖入丁,第二日就到山场南片选定新茶园地址。
自家山场,随时感应着的,填水乙每一地都熟悉得紧,听鹿妖回报大概地势,就知选定那处离边界还有三十多里,是一处缓坡,旁边大片茂盛林木环绕,茶树种这边并不显眼,就点头同意。
木鬼亲随妖丁四喜、郎君以前的亲随妖丁望川都已亡在战中,倒是黑牛身死,他亲随妖丁元寸得活下来,茶园现在是肥差,为堵别个的嘴,妖王任命元寸为茶园丁管事,替鹿妖百宝管理本山茶园,百宝则就出去开辟新茶园。
鹿妖六十年内晋级不了妖将,填水乙与他协商新开辟茶园收获时,话虽说得委婉动听,又拍着胸脯担保,所给却只和本山老茶园一样,春夏各两碗茶,秋冬各两枚入品紫金薯。
陆宝已铁心要走,哪里会再替他盘弄出一座茶园来,压根不在乎所给多寡,不过怕妖王生疑,略抱怨几句就罢,倒是借机将他之前答应的十滴精血讨要到手。
其实埋伏妖将最终未能成功,不过这鹿儿还需得哄着,填水乙也点头同意,赏了十滴,当作安抚。
搬茶园这天,鹿妖特意去寻了画蛇,陪他聊上半天,不过对于他,交情再好也不敢像大角一样吐露要逃的打算,毕竟是妖王心腹哩。
其他妖丁,陆宝觉得交情不到位,没再找谁。
全丁搬到新茶园,又要辛苦满山场跑着移栽茶,背地里老瘟自然抱怨,总算鹿老爷虽在他们面前不摆老爷架子,未晋妖丁前,他还不敢违背管事老爷的命令,当面还得小翼奉承,尽拣好听话说。
茶园丁是肥差,便第二泡茶得的机会也多,新入丁的十名小妖倒个个欢喜,全与老瘟懒模样不同。
到新茶园的第一日,鹿妖对小妖们道“北边到本山的野茶树,都留着将来移到本山,你等只往南边寻就是!”
南边到边界才三十多里远,十来日功夫就难再寻到,待小妖们来回报,南边已难找到,明日要改方向去寻,鹿妖道“长自家山场里的,总都还在碗里,无事时还可让别的小妖采茶哩,便全移来,山场也未得多少添益,倒是外间无主之地长的,想着便可惜,待俺明日去与大王说,先挖无主之地的!”
第二日大早上,便去禀告填水乙,填水乙也同意,只是忧心修士捉挖茶树小妖去种咒,陆宝道“修士捉拿小妖种咒,本来十年偶为一二次而已,如今紫云观那三名修士之事又已被玄天派所知,都晓得俺们几家还防着种念头咒的,未算计好,哪里就此时出来?大王若不放心,两三月看俺丁里小妖一次就是,才十五个小妖,不算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