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灵走后,兰芷君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棋局。
整个金阁里一片寂静,只能偶尔听见屋顶上传来几声燕子的低喃。
他轻叹一声,而后略略低头,手肘撑在棋盘上,上面的棋子一扫而乱,四五个黑白子滚落在地上,几声乱响过后又趋于静谧。
兰芷君的五指插在自己的发间,良久才抬起头,轻轻拉了拉近旁的铃铛。
“兰君想招纳‘棚居者’来做兰字号的长工?”凤栖眉头拧紧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兰芷君,“我知道今早柏灵来过了,但兰君不能这样纵容她,这么荒唐的决议,她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让您也跟着她一起胡闹?”
“不关柏灵的事。”
“兰君这个时候还在维护她?!”
兰芷君笑了一声,目光示意凤栖去书桌旁看看。
凤栖强压下一肚子的话,遵从着兰芷君的意思,快步走到桌边,但桌上的一切一览无余,笔墨纸砚,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镇纸下面。”兰芷君轻声道。
凤栖这才将目光移向桌角的一叠宣纸,移开上面的云纹镇纸,几张宣纸之下,夹着两张写满了字的信笺。
凤栖将纸抽出细读,信里所写的就是招募棚居者进兰字号的具体办法,这办法写得极为细致,可她越看越恼,直到望见这信笺的落款日期,她的表情又忽地凝固下来。
——这是两天前写下的。
“兰君早就想这么做了?”凤栖小声问道。
“百花涯要变天了。”兰芷君轻声道,“建熙年间的做法已经不能照搬了,我们也该尽早应变。先前盘下来的那几栋新楼也腾出来住人,再提一提我们洗扫的频次,让这些招进来的人都有活可做。”
凤栖怔了一下,“那为什么兰君两日前不说?”
“等机会。”兰芷君轻声道,“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开始从棚居者里招人,不是太招摇了吗?”
“所以今早……柏灵确实是来和兰君提了招纳棚居者的事?”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这件事,按我说的办,但名都记到她那里……现在不要宣扬,等官府自己发现。”
“……明白。”凤栖轻声道。
“去做吧,给你十天的时间。”兰芷君轻声道,“你的执行力,一向是很强的。”
傍晚,柏灵照例在后台上妆,如今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裙已经挂满了两副铁架,它们大都有着长长的水袖,但用的布料材质却并非白绸,而是各种颜色的轻纱,仙得很。
这样的风格是兰芷君定下的,也很合乎柏灵自己的喜好。
勾眉的时候,为她上妆的师傅轻声道,“百灵姑娘这都连着登台十几日了,累着了吗?”
“还行。”柏灵轻声道,“每天都上,反而不觉得累。”
上妆的师傅笑了一声,“要是每个姑娘都这么想,那兰芷君估计要笑出花儿来。”
柏灵也笑,“外头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还不如在这儿多登一登台呢。”
“这姑娘就不知道了吧?”那人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你这成天都闷在兰字号里,外面发生了什么,估计消息也不太灵通的。”
“怎么了?”
“湖字号今天被衙门抄底了。”
柏灵立时扭头望向上妆的师傅,“什么?”
“唉!”勾眉的墨笔在柏灵的脑门上划出一道灰痕,上妆的师傅登时笑了,转身去拿湿帕子来擦,“我就说姑娘消息不灵通吧,今天下午百花涯人人都在说这件事儿呢。”
“好师傅,别和我卖关子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姑娘坐好,我慢慢讲,你慢慢听,成吗?”
柏灵只得安静地坐在镜子前面,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下午还是郑大人亲自带人来抄的,说是收到举报,这里头有人拿孩童作妓。”那师傅轻声道,“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一直都相安无事的……我们还以为郑大人是得了上头的什么授命呢,结果没一会儿,教坊司那边来人了,勒令京兆尹放人——这热闹得芽,两拨官差就这么在湖字号的门口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湖字号的杨老板,姑娘认识么?”
“认得。”
“他也是这百花涯里的老江湖了,根基摆在那里,本来也不是一个地方官能动得了的,谁知道那位郑大人是吃了什么呛药直接带人来查,把当时在湖字号里的二十来个岁的孩子全都带出来了,搞得所有人面子上都不好看……”那人轻声道,“后来郑大人直接调用了京兆尹衙门里的一支火铳小队,才带着人突出了的重围。
“事情反正现在已经捅破大天了,据说内阁在事后一个时辰不到就出了指令,将郑大人和教坊司这边的掌事双双禁足,静候调查。”
柏灵听得攥紧了拳头。
湖字号里有童妓的事,是她昨日写信告诉郑密的。
未曾想他今天就直接带了官差过来救人,丝毫不顾及这里是教坊司的势力范围……
“哎呀,姑娘这怎么哭了,忍着忍着!”
上妆的师傅连忙取出帕子塞到柏灵的手心,柏灵仰起头,避免眼泪落出眼眶,而后轻轻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眼泪一落,妆就花了。”那人轻声道,“哎,怪我,我不该和姑娘说这些,咱们说点儿高兴的事情吧。”
柏灵摇了摇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这就是高兴的事情。”
那人望着镜中的柏灵,又叹了一声,有些忍不住道,“我觉得吧,悬。”
“为什么?”柏灵望向他,“你觉得朝廷不会站在郑大人那边吗?”
“朝廷的事,我不懂,”那人轻声道,“不过我知道,这百花涯里收童男童女的,可不止湖字号一家,这块肉,草木字部的花窑财大气粗,能舍得下,可底下金字部、水字部的花窑,那都是指着一些生意给自己拉流水的。”
那人换了一支笔,重新调整了一下柏灵脸的角度,又接着道,“郑大人能今日能闯得下湖字号一家,能把这百花涯里百来家花窑全起一片底么?就算他真的有这个决心,教坊司那边的公公,会答应么?”
那人顿了顿,转身又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来,轻轻抹去柏灵额角的一片灰蒙。
“所以,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