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养心殿,几人各自分别。
直到宋家父子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前方的道路上,孙北吉才回头看了看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郑密。
“郑大人不要见怪。”孙北吉缓缓地道。
“老师还是直接喊学生的名字吧。”郑密连忙道,他想着方才被孙北吉打断的话,“方才在御前……”
“方才在御前,郑大人想说的那些话,往后再不要和其他人提及。”孙北吉低声道,他的脸色再次转向某种透着担忧的阴郁,“对公对私,都不要。”
郑密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孙北吉那双老臣谋国的眼睛。
张守中看了看眼前的两人,也低声道,“郑大人,皇上派申将军来与您一同协理流民案,也只是为了进一步保全平京城防而已,再没有别的意思了,您……务必要记得。”
话说到这一步,郑密终于明白了孙北吉和张守中的意思。
他微微皱起了眉。
孙北吉望着表情有些怅然若失的郑密,他轻轻拍了拍郑密合握在身前的双手,“老夫教出的学生里,真正能把‘民为重’放在心上的人不多。既已怀着如此抱负,就更应当懂得在某些时候保全自己。”
郑密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实在是太懂如何保全自己了。
只是……
“学生明白。”郑密缓缓鞠躬。
孙北吉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张守中,“王爷现在应当是已经在王府了?”
“是。”张守中答道,“昨夜就被皇上请回去了。”
“那,郑大人现在就先将手里的事情放一放,随我们一道去见见王爷吧。”孙北吉低声道。
郑密眼色肃然,低头答了声“是”。
暮色里,柏灵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营地里燃起了炊烟,士兵们指挥着流民在各自的帐篷前架起篝火和大锅,一锅煮糜子米粥,另一锅煮成分不明的菜羹。
人们三五成群地等待着,脸上露出欣悦的表情——毕竟比起先前的青黄不接,被关在营地之后一天两顿还管饱,这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柏灵搬了小马扎坐在帐篷前,看衣衫褴褛的民众捧着碗等待接粥。
望着这里一天两次的难得热闹,她忽然有种奇妙的安和感。
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或是传颂,单单是看见这一幕,这种安和感就已经让她嘴角忍不住上扬。
午后的左卫营风平浪静,柏灵因此明白,宫里的那一关,她应该是已经过了。
下午,她和柏奕一道送走了两位郡主,恭亲王府也派了马车来接走了世子,她又去申集川那边转了转。
然而郑密还是没有回来。
柏灵忍不住又往营地的出口看了看。
这也去得太久了一点……
她现在真的就,很想回家洗个澡。
正当柏灵百无聊赖地转身,打算再去和柏奕吹吹水打发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隐从北面传来,柏灵循声而去,看见郑密竟骑着马向这边赶来。
“郑大人回来了。”柏灵对着帐篷喊了一声,柏奕很快探出半个身子。
在营地前,郑密飞身下马,他掸了掸两袖,信手退却了几个上前行礼的人,径直往柏灵这边走来。
“柏司药!”郑密走路带风地来到柏灵面前。
柏灵看了看他的满面春风,侧头道,“看来,郑大人今日是有好消息要和我说了。”
郑密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柏灵看见两个衙役抱着一块用红绸包裹的匾额有些笨拙地往这边走。
郑密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柏灵、柏奕接旨!”
柏家兄妹彼此看了看,都跪了下去。
郑密声音微变,神态肃穆地传起了建熙帝的口谕——这些话中夹带了三四成极为生僻的用词,但柏灵还是艰难地听懂了大意。
总之,就是对她和柏奕在这次流民之案中的表现大加赞赏,而郑密身后,就是御赐的匾额。
“……钦此。”
柏灵和柏奕高声谢恩。
郑密快步上前扶起了柏家兄妹,而后转过身,大力揭开了那块匾额上的红绸。
——贞善流芳。
四个极为工整的大字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
许多人向着这边投来好奇的一瞥,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郑密回过头,正想再接着夸几句,却见兄妹俩都非常淡定,似乎并没有多少额外的喜悦。
“你们……不高兴吗?”
“很高兴啊。”柏灵轻声道,似乎是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妥,她又诚恳地补了一句,“非常高兴。”
——柏世钧走南行北这么多年,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锦旗和匾额。
一开始的时候,兄妹俩都很稀罕父亲收到的这些礼赞,但时间长了,他们都意识到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穿,不仅占地方,而且搬家的时候根本带不走。
所以,每次要动身前往下一个地点前,柏家人都只能把这些东西全都捐给当地百姓的宗祠里挂着,然后一家人继续轻装上路。
后来柏世钧学聪明了,等下次别人再送锦旗、匾额的时候,索性一开始就拒收,这样比较方便。
郑密转身,吩咐衙役们将匾额小心运回柏家。
柏灵这时才上前,向郑密仔细询问了今日进宫之后的详情。几人进了帐篷,而后郑密抹去了孙北吉与张守中的叮咛,将养心殿里的回奏大概说给了柏灵听。
听到张守中竟然先说出了“Stroop 效应”,柏灵心中大惊,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建熙帝将她的讲义另作了手抄本——不然她只能断定这位张大人也是穿过来的了。
“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和柏司药、小太医说。”郑密笑着道。
“郑大人请说。”
“一是圣上有吩咐,明日下午,柏司药与王爷要单独再进宫一趟,圣上有话询问。”郑密轻声道,“这是下午传到恭亲王府的旨意,王爷到时会派人去柏家接司药一同入宫。”
“……好。”柏灵点了点头——总觉得这次的召见,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再者,是王爷的私邀。”郑密低声道,“因为正逢国丧,也就不好摆酒设宴,明晚王爷会在王府备一些斋饭,想请柏司药、柏太医还有令尊一道,入府共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