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两人都望向了张守中。
“既然这件事背后站的人不是王爷,我们不如就趁此机会,引宋党去查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张守中目光灼灼,“此人能撬动后宫,可见必潜伏于平京贵胄之间。我们与其在此时撇清关系,不如就让宋党以为这人是我们的安排。”
“万万不可!”恭王已经站起了身,“我绝不能冒让父皇怀疑我的风险!”
“王爷可否听我说完。”
恭王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勉强自己坐了下去,“张师傅请继续……”
张守中向恭王点头致意,以示感激,他轻声道,“这么做,一来对宋党是个威慑,他们把持朝政二十年,从内廷到朝堂,再到戍边将官,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从来只有他们对清流形成合围打压之势,却从无有人能越过他们的铁网,楔进他们的缝隙之中——尤其是,小皇子身边。”
听到小皇子,恭王又打起了精神,他望着张守中,“张师傅可否说明白些?”
张守中接着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放在小皇子出生之前,我们可以说宋党迟早是要倒的,若不能在建熙一朝被清扫,那么等王爷登基之时也要被斩根。但是,在贵妃有了小皇子之后,这一切便不同了。
“王爷正直,从不与宋党同流合污,他们最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在有了小皇子之后,为小皇子争夺储君之位,就是他们唯一的、最后的出路。”
张守中深吸了一口气,“倘若林婕妤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妃子,偶然得了陛下的宠幸,这件事也就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不与陛下起冲突,可若是林婕妤背后隐约站着王爷,那他们必定要疯狂撕咬。”
恭王终于听懂了张守中的意思——借此机会敲山震虎,引起宋伯宗与宋讷的危急之感,引他们去对皇帝的宠妃发起攻讦,以此挑拨离间。
他的惊恐至此终于平息了几分,但依旧怀着惴惴不安开口道,“但万一父皇真的以为林婕妤背后的人是我——”
张守中看了恭王一眼,“王爷,您该相信皇上的决断。”
恭王目光垂落,又想起胡一书被逐出京城的那一晚。
这天下之大,方寸之间,哪有建熙帝看不清、想不透的事情?
恭王忽地感到一阵心酸——想想自己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建熙帝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能驾驭群臣,安治天下的一代英主,而他如今却寸功未建,事事都要仰仗身边这些身带浩然之气的能臣。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很感动。
孙北吉望着恭王风云变幻的神情,轻声说道,“王爷,老臣还是老话。我们只需要静等,静等而已。”
恭王脸色带着几分哀愁,“可是阁老,这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该出手时,就不必再等下去,王爷不必心急。这一刻应该不会太远了。”孙北吉低声说道,他看向恭王,“今日我与守中,还给王爷带来了一个消息。”
“哦?”恭王坐直了背,“两位师傅请说。”
孙北吉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声音仍像先前一般平静,“……北地恐怕是要乱了,王爷。”
恭王几乎立刻睁大了眼睛。
张守中接着道,“王爷应该还不知道吧,今早大将军常胜的奏疏到了,一封送到了兵部,一封送去了乾清宫。”
恭王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常胜的奏疏里都写了什么?是金人打过来了?”
张守中皱紧了眉,低声道,“不,不是金人,是我们自己好几个县都出了反民,几千人的暴民直接把北原府的衙门给烧了,上个月常胜带兵扫清了余孽,如今正在开仓振粮,粮食只能撑不到一个月了。”
“出了反民!?”恭王惊得说不出话,良久才反应过来,“他开仓振粮?他一个将军拿什么振粮?”
“自然是拿军粮来振粮,王爷听我慢慢说。”张守中叹了一声,“北原府去年新调任的知府和先前的几位知县都是宋讷举荐的官员,大抵是因为眼下全国的粮食都在往北地调,他们便将此视为肥差,要从中捞一笔。层层盘剥下来,朝廷去年年底往北境调拨的九十万石民用粮和四十万石军用粮,就只剩下十万石和三十万石了。这还没有算军中被延误的军饷——”
“这如何能捞得!”恭王气得又站了起来,“北境的仗打了快十年了,兵丁都是从当地抽调,人既上了战场就下不了农田,朝廷的粮食跟不上,当地的百姓吃什么?”
“这全然是官逼民反。”孙北吉目光冷厉,他声音缓慢,每一个字却如同钢钉一样钉在了其他人的心上,“如今还未入夏,金人逐水草而居,他们的主力部队这时候还在西北一带活动,再加上从去年开始,金人和西边的伯利人就起了战事,一时顾不到我们这边。可是一等入秋,金人开始南迁,北原府如此内忧外患,必当酿成大祸。”
张守中眼中带起不忍,他轻轻摇头,“阁老所言极是。一寸山河一寸血,这些失地我们才收复了多少年?当年百姓们在金人铁蹄的蹂躏之下,南望王师如盼甘霖,如今失地已收,百姓却又沦为了这些蠹虫敛财的工具……太苦了,着实太苦了。”
恭王凝眉道,“那些逼反了百姓的贪官呢?还在北原府吗?”
张守中摇头,“多数已经在暴乱中伏诛了,原先的知府还活着,已经在解送进京的路上。”
“死得好!”恭王冷声道。
“现在最难的人,该是常胜了。”张守中低声道,“屈家和宋家同气连枝,他又是屈老夫人的长子,有些脸皮撕不破,有些手脚就放不开。”
“整个北境现在就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确实难得很。”孙北吉轻声感慨,他又看向恭王,“不过王爷不用担心,我们今日来王府之前,就得到消息,皇上已经派袁振去了宋家。此事关乎我大周一整个北境的安危,宋伯宗应该还是拎得清的。他们自己人出面,事情就好解决。”
“荒唐,”恭王只觉得懊恼极了,“这天下到底是我陈家的天下,还是他宋家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