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氏呢喃似的声音,在柏灵心中激起了涟漪。
柏灵望着屈氏,其实今早宝鸳说起屈氏和宁嫔在咸福宫谈了一整夜之后,柏灵就多少猜到今晚的屈氏会提起小皇子。
但她没想到竟会是如此重要的决定。
“没了那些个整日盯梢的人在身边,这几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我不能只顾我和我的孩子,为了自己就把宁嫔推到那个风口浪尖,她也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姊妹,不该卷到这些无妄之灾里来。”
屈氏望着水面争食的鱼群,把最后的一点鱼食全部抛洒了下去。
夜色里,柏灵看见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我一直害怕阿拓跟着我也会沦为一颗深宫的棋子,但如果……我不把自己当作棋子,谁又能绕开我,来碰我的阿拓?”
回程路上,柏灵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来访,那是一个因为遭受了失业和妻子出轨离婚的双重打击而郁郁寡欢的中年男人。
尽管这确实听起来很惨,但他家境殷实,其名下的存款和不动产带来的收入足以让他余生小康;而另一方面,他相貌英俊,保养得当,身边也从来没有缺少过主动示爱的追求者。
而后,大约是在第二次咨询的开始,柏灵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方只是暂时不能适应家庭和事业的角色双重破裂,脑海中存在许多不合理思维,像这种情况只要采用认知行为疗法矫正一段时间,就会有显著改善。
然而这场咨询仅仅持续了四周,这个来访就脱落了——在第四次咨询结束以后,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踏入过柏灵的咨询室一步。
这种莫名的挫败让柏灵大受打击。。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到和来访者共情。”在每周一次的例行督导会上,导师如是说,“如果来访在你这里得不到理解,他当然就要去寻求别处的可能。”
那时柏灵坐在软沙发上,两手撑着膝盖,把脸埋在了掌心,用力地摇了摇头,“但问题是我能帮他解决掉那些让他觉得痛苦的事啊,如果每一个来访都像这样莫名其妙地就不来了,那就算我做得再好,他也——”
“心理咨询在做的,永远是‘助人自助’,柏灵。”
柏灵到现在都记得导师说这句话时,面容是如何地严肃。
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用满含疑惑的目光回望。
“你永远不可能比当事人自己更了解他的生活,你也不可能比他更懂得怎么解决他自己的问题。那些上来就对来访指手画脚、扮演人生导师的咨询师,最后要么被自己的自恋毁掉,要么就是把来访者一起拖到他们自己的深渊里。这样的例子你应该听过很多了,不用我多说什么……不要傲慢。”
“抱歉。”柏灵低下头,但也无心去想这些话的含义,她觉得有些鼻酸,有些颓丧地捂住眼睛,“……总之我把这次咨询搞砸了。”
“如果以第一次咨询来说,其实还好。”导师耸肩,微笑着道,“我第一次做咨询的时候,全程喊错了对方的名字……所以他第二次就不来了。”
柏灵怔了一会儿,抬头问道,“……你刚刚是在和我共情吗?”
“嗯。”导师点头,沉着嘴角说道,“一定程度的自我暴露,有时候会帮助来访者增进对自身行为的领悟,鼓励他们去采取一些行动改变现状。”
柏灵又哭又笑地看向导师,她调整了一会儿自己的呼吸,低声说道,“谢谢你举的这个例子……好吧,它确实让我感觉好多了。”
助人自助。
等到柏灵积累了大约2000小时的咨询时长之后,对这四个字她又有了新的理解。
有时候人们最初带到咨询室来的问题,并不是他们真正的问题——
比如因为严重的恐惧症而被送来咨询的小女孩,在咨询几个月之后依然不见效果。然而在某次交谈中,柏灵意外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犯病时间其实就是她父母婚姻生活的晴雨表。
每当这对父母因为一些矛盾爆发出剧烈的争吵,小姑娘就会很快出现呼吸困难、呕吐的症状,严重时甚至会直接晕厥。一整个家庭的问题,就这样通过孩子的症状表现出来,又通过孩子的症状重新粘合在一起。
又比如因为男友的暴力倾向而不得不来寻求帮助的少女,在朋友与咨询师的共同支持之下,终于妥善地处理了分手事宜,然而没过几个月,她新找的男朋友依然是一个有着明显暴力倾向的烂人。
当咨询的内容从恋爱转向家庭史,柏灵才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她害怕暴力,却又迷恋在暴力结束之后,看着对方抱着自己、痛哭流泪下跪认错时的那种快意——她的原生家庭史太过惨烈,父母的婚姻模式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以至于亲密关系中,除了充当一个“拯救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其他选择。
所有的个案差不多都有一个这样的过程。
一开始的问题只是冰山上的一角,每一个症状背后的映射往往深刻而曲折。
然而在这个过程里,咨询师往往不是那个真正的挖掘者,即便有时来访者未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也依然是咨询过程里最重要的引路人。
他们的讲述,他们的灵感,他们的笑和泪……真正指引着整个咨询的走向。
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柏灵才真正意识到,其实每一个来访者在踏进咨询室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打开他们心锁的钥匙,而自己只是那个协助整理线索,帮助探索发现的副手。
当他们快步疾走,自己便跟随左右,当他们止步不前,自己也驻足停留……在这种陪伴和对峙之中,一些改变会悄然发生。
而如何应对这些改变,才是最考验自己身为咨询师功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