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医院的这几十年间,秦康见过的好苗子其实不算少,柏世钧算里头年纪比较大的了。
五年前偶然在青阳遇到柏世钧,对秦康来说算是一次意外之喜,他认真读过柏世钧的行医笔记,初见时就为之惊艳。
尽管一时间他也说不出柏世钧的方法论有多么出众,但某种强烈的直觉,让他觉得太医院不能错过这么一个偶尔行事有些出格的大夫,于是秦康当即开出了柏世钧无法拒绝的理由一整个太医院的药材丹方,任君查看。
事实上柏世钧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这四年下来,他的《伤寒新论》就要完稿,秦康作为这部巨作最初、也是从始至终唯一一位参与其中的同行,最知晓其中艰辛。
是以这几年来,他对柏世钧总有明里暗里的偏袒,作为一个已经没有什么实权的老太医,他能做的也只有靠着自己的声望,尽力维持着这位有些憨直的“年轻太医”在太医院里的生存。
只不过贵妃的事突如其来,牵连者众多,连已经退居二线的秦康自己也做不到置身事外。
柏世钧一介医士,在当时的情况下仗义执言,这分临危授命的壮举,即便柏世钧不多作解释,秦康心里也掂得清其中的分量。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觉得心里有几分莫名的低迷和惆怅。
望着柏世钧一家人的靠近,秦康脸上带起几分笑意。
“怎么今天把一家人都带过来了。”
“我女儿是专程来看您的,结果在外面耽误了一会儿,就正好遇上了我们俩。”柏世钧解释道。
“秦院使忙吗,现在。”柏灵轻声地问了一句。
秦康看了一眼柏灵,其实从几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小姑娘人如其名,眼里自有一股灵动之气。只是以平民之身卷进这样凶险的漩涡里来,也实在是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秦康眼中带起些许怜爱,伸手稍稍示意,“忙啊,看……这么多书呢。”
柏世钧望着秦院使身前半腰高的书架,上面正堆着一摞还没来得及铺摆开的旧书。
“您又在晒书啊。”柏世钧走上前,垂眸望向日光下的书册,“今天晒的是……?”
“刚好是几部旧版的《伤寒论》。”秦康随手拿起两册,轻轻地拿到长书架的最边角,方方正正地摆好。
他轻轻捋掉书封上的蒙尘,目光也柔和下来,“主要是拿了前朝郑立晟和杨列昌两版的。哦,还有何拒秋的这版,你之前不是”
秦康看向柏世钧,说话的声音也在目光交汇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略略皱眉,望着柏世钧道,“世钧,你今日脸色怎么这么差……?”
柏世钧勉强笑了笑,“没事的,就是刚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晒得人有点难受了,没有大碍。”
秦康这才收回了目光,他转身继续摆书,语气里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不快,“今天外面是又出什么事了?我刚在这儿都听见外头在闹哄哄的。”
“还能是什么事。”柏灵轻声道,“锦衣卫在外面欺负人。”
柏世钧破天荒地没有辩解,只是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神色。
一旁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上前对秦康道,“我来帮您吧,您说说这些东西都怎么摆就成。”
看着眼前年轻人挺拔的身姿,秦康也没有拒绝,他和柏世钧一道去旁边的两把太师椅上坐下,然后指挥着柏奕把什么什么书放在哪个哪个位置上。柏灵也在一旁帮柏奕捡书,核对书册的数目和次序,重复和缺漏的要单独标记出。
一边干活儿,柏灵一边道,“秦院使,你还记得先前,我给贵妃开的那个药方吗?”
秦康的眼色一瞬亮了亮,“怎么?你要来讲方?”
“是。”柏灵停下手里的动作,“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秦康望着柏灵,“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是发生什么了?”
“没有改主意呀,”柏灵笑了笑,“上次您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了的,这方子我本来就不打算私藏。那时不讲,是因为讲了也没有人信,但我想,昨夜贵妃毕竟是在游园会露面了,这虽然只是一小步,多少算一个可以将‘药方’公之于众的时机。您觉得呢?”
秦康这才略略睁大了眼睛。
“贵妃昨晚,参加游园会了啊。”
这实在是……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自从贵妃诞下皇子之后,众人几乎就没有再见过她踏出承乾宫一步。就连去年立冬祭祖的时候贵妃也照样缺席,当时就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帝也差不多是那时起,突然给太医院施加下巨大的压力。
“是的,不过没有呆很久,”柏灵轻声道,“您知道的,贵妃娘娘很容易疲倦,所以差不多坐了一个多时辰,就回去了。”
秦康仍处于方才的震惊里说不出话来,他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柏灵进宫大概也只有半个多月而已吧。
柏奕虽然背对着秦康,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还是兀自笑了起来。
“老爷子消息就不大灵通啊。今早上贵妃的哥哥专门提了一堆东西上门,说要表达感谢,还要专门邀柏灵去他们府上一叙……一看就是昨晚就得了消息的。”
柏灵也微微有几分意外,“这么夸张。”
“都不是吃素的主啊。”柏奕理所当然地道,而后忽然压低了声音,“你早上要是在就好了,屈修摇尾巴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秦康有些坐不住了,他颤巍巍地起身,一旁柏世钧连忙去扶他的手臂。
“你今日带着方子来了吗?”秦康温声问
“带着呢。”柏灵直接从衣袖里取出一张四叠的信纸,恭敬地双手递过,“这件事昨天夜里我和贵妃也说过了,她也觉得把这个方子公布出去挺好的,只是光凭这方子没用,还得我亲自指导才行。我今天来,就是来和秦院使商议这件事的。”
说到这里,柏灵顿了顿,略有些犹豫地道,“如果我想在太医院讲方,秦院使觉得,会有人愿意来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