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仲卿是被人抬回来的,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神志不清。
徐氏疯一般地扑在了儿子身上,泫然大哭:“仲卿——仲卿——仲卿呐……仲卿呐……”
乔仲卿是徐氏与乔岳山的长子,年纪与乔薇相当,她怀孕时沈氏也在怀孕,大夫都说二人的怀相相似,想必都是大胖小子,她在媳妇儿的地位上已经矮了沈氏一截,生孩子自然不想输给沈氏。
她日盼、夜盼,就盼着自己能比沈氏早一步诞下麟儿,然而老天爷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诉求,沈氏早她一日发作,生下了孩子。
但值得庆幸的是,沈氏生的是个女儿,而她,不负众望,为整个乔家诞下了嫡长孙,也是从那时起,她在家中的地位才陡然升了上去。
之后的五年,沈氏没能再有生养,三房虽生了个二少爷,可到底比不上大少爷,从小到大,仲卿都是她的骄傲,也是她唯一能赢过沈氏的地方。
她对这个儿子的看重,比对小儿子更甚,因此她才狠得下心将儿子送去遥远的蜀地求学,儿子年前病了一场,无缘下场,但她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儿子的优秀,只要给儿子一次机会,她的儿子就能摘下新科状元!
可眼下,她如此引以为傲的儿子出了事,她的心都要疼死了!
“谁干的?!谁这么狠毒?!”她毫无形象地咆哮。
丹橘吓得话都不敢说。
大夫被林妈妈领进了屋。
大夫给乔仲卿处置伤口的空档,林妈妈叫来了乔仲卿的贴身长随:“说,大少爷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被人捅成了……”筛子?
“我……我……我……”长随也吓得不轻,不知该从何说起。
徐氏含泪愤怒道:“谁把我儿子害成这样的?我要他抵命!”
在徐氏的恐吓下,长随抖抖索索地把事情交代了。
说来有些汗颜,这件事居然是逛青楼引起的。
原来午后乔仲卿对徐氏说约了朋友去诗社,徐氏大大方方地准了,可谁也没料到乔仲卿真正去的地方是京城最大的青楼碧芳园。
碧芳园的历史就有些悠久了,能追溯到前朝,当然那时它不叫碧芳园,叫清园,是一处吹拉弹唱的地方,起先只有几名流浪的江湖艺人,后面名声大了,在京城租了个小棚子,正式成立了一个戏班子。
戏班子嘛,定义就有些广泛了,最初清园是真正致力于戏曲的,但在几名想要垂涎小戏子的高官连番打压之后,连饭碗都差点丢了,无法,只得学着人家辟了条捷径。
改朝换代时,清园的园主死掉了,被一个老鸨接了手,那老鸨倒也有些手段,将濒临倒闭的清园又做了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老鸨中年遇了一年轻书生,在书生的猛烈攻势下坠入爱河,结局当然是凄惨的,书生骗完老鸨的钱财后便销声匿迹了。
老鸨大概是精神受了刺激,将清园改名碧芳园,自此彻底做起了男人的生意。
也是巧了,京城的烟花之地大多开了十几年就会倒闭了,只这碧芳园,换了一个又一个老板、一拨又一拨美人,硬是没有倒闭过,生意好得人眼热。
乔仲卿一开始的确是想去诗社的,但诗社一位朋友吹嘘了几句碧芳园新来的姑娘,道那姑娘如何貌美倾城、如何才华横溢、又如何清高傲慢,是个男人都想见识这样的女人,乔仲卿也不例外,于是大家一起哄,他便跟着去了。
他抵达碧芳园,那姑娘正在拍卖初夜,姑娘不以财帛动人心,只愿觅得一位才情皆备的郎君。
乔仲卿提笔一挥,写了一首五言古诗——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
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
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
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注①
其文采斐然,当即博得了姑娘芳心。
姑娘要将乔仲卿纳为自己的入幕之宾,可那些垂涎美人已久的爷们儿不干了,掏出银票砸在乔仲卿的脸上,让乔仲卿将美人让出来。
乔仲卿再聪慧聪明也终究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血气方刚的,家世又不错,表面温润谦和,实则骨子里最骄傲不过,这样的人如何经得起别人的当众挑衅?
乔仲卿不让,双方大打出手。
当时的场面,据长随交代混乱得不得了,桌子撞翻了,蜡烛踩灭了,只听见打斗的声音与女人们的尖叫。
等屋子里再度恢复光亮时,乔仲卿已经倒在地上了,身上不知被谁捅了几刀,闹事的爷们儿屁滚尿流地跑了,连根毛都找不着。
大梁朝对士子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不得流连烟花之地,今日的事一旦传出去,别说学院他上不了了,恐怕在京城的名声也得毁尽。
所以徐氏不能报官,可如果不报官,又怎么抓得住那个凶手?凭恩伯府的几个菜鸟护卫吗?
徐氏严重怀疑这是一起故意针对儿子的报复事件,奈何她没有证据。
这个哑巴亏,乔家注定是要吃下了。
乔薇还不知昨夜的幕后元凶已经被人捅了,乔薇刚从睡梦中醒来,昨晚太过劳累,睡得也沉,生物钟都没能把她唤醒。
她睁开眼,看了看墙壁上的沙漏,居然辰时了,她怎么睡了这么久?
“夫人,你醒了?”碧儿就在屋里坐着,听到动静赶忙走上前来,“睡得怎么样?”
乔薇揉了揉脑袋:“挺沉的,做了一整晚的梦,醒来又全都不记得了。”
碧儿扶着她坐了起来。
她一看看到床头柜上多了个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束白蔷薇。
碧儿笑着道:“是公子送的。”
“公子?”乔薇古怪地看向碧儿。
碧儿点点头:“就是那位戴面具的公子呀!”
啊,冥修。
乔薇眸光动了动,穿上鞋子:“你们……你们都见过他了?”
“见过了。”碧儿笑盈盈地说,“公子真俊,又高又英气。”
碧儿说这话时,满眼都是粉红泡泡。
乔薇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花痴。”
碧儿嘿嘿地笑了笑:“可是公子真的很好看啊!而且公子人也特别好,昨天夫人睡下后,公子去屋里看景云和望舒了,他还摸了景云的额头,景云听到你们在打架了,其实心里是有些怕的,不敢睡,也不和人说话,公子摸了他一下,他就很安心睡着了。”
乔薇想象了一下父子相处的画面,莫名觉得温馨。
碧儿又道:“公子对景云真好,跟亲生的一样。”
本来就是亲生的!
不过话说回来,在不知孩子是他亲生的之前,他对孩子便足够体贴。
或许验证了那句话,血浓于水吧。
乔薇去换上衣裳,碧儿要来伺候她,乔薇不习惯,便自个儿穿了,碧儿在一旁打转,嘴里公子长、公子短的,把冥修几乎夸到了天上。
听到后面,乔薇都开始怀疑他们认识的是不是同一个冥修了。
“真的,夫人,公子怎么可以这么好呢?那个姓燕的大侠在外头求了一晚上的情,就是替那个挟持了阿贵的男人求情,我都好怕公子一心软就答应他了,可是公子没有,夫人,公子真的好好啊!”
这丫头,讲话还晓得前后呼应呢。
乔薇笑道:“这么崇拜他,把你送给他做贴身丫鬟得了?”
“我才不要!”她是在大户人家做过事的,这种贵人一看就是伺候不起的人物,她才不要上赶着讨嫌呢。
乔薇换了一条轻薄的白色束腰罗裙,随意挽了个发髻:“你说燕飞绝求了他一整晚?那他岂不是一夜没回?”
“那位大侠的名字叫燕飞绝呀?”碧儿说道:“公子在夫人的床前守了一夜,夫人你做噩梦了,睡得不踏实,夫人昨晚……也吓坏了吧?”
可不是吓坏了?械斗时倒不觉着有什么,姬无双点了她的穴道,让人把毒药灌进她嘴里的一霎,她神经都崩断了。
那一刻,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孩子们的脸,她若是死了,孩子们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难过?一想到他们伤心大哭的样子,她就心如刀绞。
他们又还这么小,亲娘没了,他们要怎么长大?
还有冥修,这么优秀的男人,她下辈子恐怕再也碰不到了……
很短暂的功夫,她却想了许多。
她再不像前世那样,一个人了无牵挂,她现在有了无法割舍的东西,就变得格外惜命,也知道担惊受怕。
只不过,她不会因为担惊受怕就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地活着,她只会更坚定地去扫除一切可能威胁到她与孩子们的存在。
洗漱完毕,孩子们手拉手地过来了,乔薇将二人抱进怀里,许久没这般亲昵了,景云望舒都抱着她的脖子不撒手,尤其景云,他是“经历”了昨夜混战的人,他情绪上的波动远比望舒要大。
他抱得紧紧的,眼眶都有些发红。
乔薇亲了亲他光洁的小额头:“娘亲没事了,你看。”
景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渴望着长大,他想变强,想把娘亲保护起来,再也不让坏人欺负。
与孩子们亲昵了一番,待两个小家伙过足了“奶瘾”,乔薇让碧儿送二人与钟哥儿去私塾,自己则起身去了乔峥的屋子。
先给乔峥换了伤药,缠上干净的纱布,又打来温水给乔峥细细地擦了脸和手。
在阎王殿转悠了一圈,对许多事物的看法都发生了改变,对乔峥的也一样,她或许还不能完完全全将他看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如果他再与她说一次离开,她会把他留下。
七娘抱着洗晒好的衣裳走了进来:“夫人,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儿,醒不了的人是魂儿被勾走了,但只要身子热乎,就没走远,你叫叫他,他就能醒,不如夫人叫几句父亲试试?”
“我才不叫。”乔薇的睫羽颤了颤,目光扫到她抱着的衣裳,“这好像不是我们的?”
七娘笑道:“是小魏兄弟的,昨日有几个受了伤,阿贵给他们擦了点老爷的金疮药,上药的时候有人把衣裳脱下,忘记带走了,回头等小魏上工,我让小魏带回去。”
“小魏可没这么快上工。”碧儿送孩子回来了,“小魏的姐姐病得很严重,他这几日都来不了了,他昨儿走的时候让我向夫人请个假,我上午一忙,就给忘了。”
乔薇点头,又道:“她姐姐得的什么病?”
碧儿想了想:“听说也是痘疹。”
乔薇就道:“我这儿还有些痘疹的药,让阿贵给他姐姐送去吧,金疮药也拿上,再带些补身子的东西,昨夜,多亏他们了。”
七娘应下:“是。”
山寨中,甄威猛已经病得不行了,浑身滚烫,满头痘疹,神志不清,意识模糊。
小魏与寨主等人守在他床前,听他说着临终遗言。
“小魏的衣裳……我……缝好了……在……第二……个柜子里……”
“寨主……你不要……再偷吃……肥肉了……对……身体……不好……”
寨主崩溃地握住甄威猛的手:“你先别说话,我叫杜三千去打劫大夫了,一会儿就给绑个大夫回来,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没救了……”
“你别这么说。”小魏泪如雨下,堂堂七尺男儿,竟哭成了个姑娘。
就在一屋子人沉浸全都在悲伤的情绪下时,门外响起了阿贵的声音:“小魏,小魏你在不在啊?”
“是阿贵哥!”小魏抹了泪,迈着步子走出去,“阿贵哥,你怎么来了?”
阿贵随他进了屋,上一次被打劫时只是在林子里绑了一下,未来得及参观一下土匪窝,今日一看,差点把他眼睛给闪瞎了!
这破破烂烂的屋子真的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土匪窝吗?
是不是太寒酸了?!
“阿贵哥,你随便坐。”小魏指了指屋内。
屋内十几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阿贵,不知为什么,阿贵总有种他们在看行走的猪肉的感觉……
阿贵定了定神,找了条板凳坐下。
啪嗒!
凳子塌了!
小魏忙把他扶起来道:“对不起啊阿贵哥,我忘记提醒你了,这条凳子的腿是接下去的,要直着坐,不能崴。”
阿贵屁股都摔疼了,小魏又找了条凳子来给他坐,他不坐了:“作坊那边还有事,我把东西给你们就走。”
“东西?”小魏讶异。
阿贵再看了一圈屋子里的十几二十号土匪,终于明白那股“行走的猪肉”的错觉是怎么一回事了,敢情从他进门,这些人的眼睛就死死地长在了他拎着的包袱上,没有离开过。
“夫人听说你姐姐病了,特地让我给你姐姐送了金疮药来……”阿贵说着,把包袱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不出意外的,他只轻轻压了一下,桌子就嘭的一声散了,好在他早有准备,才没让包袱掉下。
阿贵:“……”
阿贵:“你家有能用的东西吗?”
小魏道:“有啊,威猛的床就挺好的,这个月只坏了三次。”
阿贵:“!”
小魏笑道:“谢谢你了阿贵哥,还给威猛送了药来。”
阿贵一怔:“你姐姐叫威猛?魏威猛?”
这他妈是什么奇葩名字?!
小魏纠正道:“不是,他叫甄威猛。”
阿贵:“……”
连着“惊吓”了几番之后,在得知小魏的姐姐是个男人时,阿贵觉得自己竟然一下子接受了!
“这是你姐……甄威猛的痘疹药,药包是要熬了口服的,早晚各一次,药膏是外用的,涂抹在痘疹上即可;这一瓶是金疮药,你家人受了伤,记得多涂抹几次;还有这些,是夫人给你姐和几个伤号补身子的排骨和羊肉。”
阿贵耐心地说完,一抬头,就见土匪们的眼底全都闪动着泪花,阿贵哼了哼,感动了吧?感动就对了,那些药材全都是最顶级的药材,老贵……
他心中尚未念叨完,就见寨主的眼底迸发出了绿光:“小魏,有肉!”
众人一哄而上,将阿贵扑倒了。
看着那白花花的肉,奄奄一息的甄威猛挣扎着抬起手来: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下午,乔薇去了镇上,给容老板送货,顺带着补充一些食材与药材。
她先去的容记。
容老板久不见她,还怪想她的,可终于见了她吧,又忍不住想给她一点小脸色:“哟,这谁呀?我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啊?姑娘,你贵姓啊?你跟我家二当家长得有点像呢。”
乔薇戏谑道:“这位大爷,你与我家相公也长得有几分相像呢,我姓华,是容记的老板娘,我相公姓容。”
容老板一阵心惊肉跳,赶忙拿账册盖住了她的嘴:“这种话休要胡说!被我老婆听见,我就得跪搓衣板儿了!”言罢,压低了音量,“酒楼里有我老婆的眼线,她知道我跟悦来老板娘的那点陈年旧事儿了,最近一直盯着我呢!”
乔薇噗嗤一声笑了,拿开账册,把一罐子松花蛋放到了柜台上,大罐子旁还跟着一个小罐子。
“这是什么?”容老板指着小罐子问。
“鹌鹑松花蛋。”乔薇从里头拿出一个来,递给容老板,“你尝尝?”
容老板看着那绿色的小鸟蛋,有点舍不得吃:“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
乔薇微微一笑:“嗯,你尝尝看,到底值不值得你投资。”
这么可爱的蛋,老实说有点下不去嘴儿,容老板敲破剥开,颜色碧绿通透,可以看见蛋黄,比鸭蛋松花蛋还要漂亮一些,容老板吃了一个。
“怎么样?”乔薇问。
容老板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赞赏之色:“还不错。”
他吃鸭蛋松花蛋时,会嫌中间的蛋黄太稀,生吃会有点难以下咽,相较而言,鹌鹑松花蛋的口感好多了。
容老板咂咂嘴:“这东西怎么卖?”
“定价在五十到一百文?”乔薇也想听听他的意见。
容老板蹙了蹙眉:“你让我琢磨琢磨。”
乔薇点头:“行,鹌鹑松花蛋的制作周期比鸭蛋松花蛋要短,出货量可以更快,只是市面上的鹌鹑蛋少,很难进到足够的货。”
容老板摆手:“这都不是事儿,大不了我们自己养殖。”
乔薇阴测测地一笑:“听你的意思……是要投资办厂了?”
容老板噎了噎,他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泄了底?他还想和小乔多谈点条件,多为自己争取一点分成的!
乔薇拍拍容老板的肩膀:“你出钱,我出力,选址什么的交给我就好,不过近期我可能比较忙,得往后推一推。”
“你忙什么?”容老板问,总不会是那几亩田。
乔薇淡淡一笑:“一点私事。”
说话间,小六跌跌撞撞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一手捂住眼睛,疼得嘶嘶大叫。
乔薇看向他:“怎么了,小六?”
小六苦恼道:“那女疯子,我好心好意劝她别喝了,她却按住我揍了一顿!”
乔薇拿开小六的手,看了看他伤势:“还好是打在眉骨上了,眼睛没事,我上去瞧瞧。”
小六提醒道:“乔姐姐你可得当心,那女疯子老厉害了!”
“我知道。”乔薇点点头,上了二楼。
老远便听见一个女人鬼哭狼嚎的声音,循着声音一望,居然是容记最贵的厢房清幽阁,看来这女疯子挺有钱的。
乔薇淡淡走向清幽阁,推开了房门。
一个酒杯砸在了门框上。
“不是叫你们别进来吗?姑奶奶要喝酒!喝酒你们懂不懂?再敢来打搅姑奶奶,姑奶奶把你们全都抓到牢里去!”
乔薇一听这声,便猜出是谁了。
这丫头,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竟敢酗酒,不怕她爹知道了,把她抓回去一顿暴揍么?
乔薇叩了叩门板,似笑非笑道:“我不是来劝酒的,是来喝酒的,怎么样,多罗小姐?有没有兴趣请我喝一杯?”
多罗明珠醉醺醺地朝乔薇看了过来,喝多了,视线略有模糊,看了半天才认出对方是乔薇,多罗明珠哇的一声哭了:“乔姐姐!”
这丫头个子不大,哭起来却惊天动地,乔薇赶紧合上门,以免楼下的客人全被她吓跑了。
乔薇走到她身边坐下,扫了一眼桌上横七竖八的酒瓶,心道这不是喝酒,是在酒精自杀吧?她号称千杯不醉、万杯不倒,却也没这么不知轻重过:“你怎么了?大白天的跑来喝闷酒?”
“乔姐姐……”多罗明珠哭着扑进了乔薇怀里,“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呜呜……”
“你要死了?”乔薇第一反应是这孩子得了绝症,赶忙捏住了她手腕,替她诊了脉,脉象是正常的,“你到底做什么了?怎么就要死了?”
多罗明珠泣不成声:“不是我做什么了……是我爹……”
“你爹又怎么了?”乔薇从她身下扯下帕子,给她擦了眼泪鼻涕,又拉过她的袖子垫在她的脸颊下,以免她把鼻涕哭到乔薇自己身上了。
多罗明珠哭道:“他要把我许配给匈奴的二王子……他要我嫁去匈奴……呜呜……”
乔薇是理科生,历史学得不好,对匈奴的印象大多来自电视剧,什么王昭君和亲匈奴、大汉天子征战匈奴等,匈奴是古代蒙古大漠和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集团,大部分生活在戈壁大漠,就不知这个时空的匈奴是不是自己曾经听说过的那个匈奴。
如果是,那这小姑娘的命运就悲催了。
史上和亲匈奴的公主,就没几个是善终的。
“你爹为什么要把你嫁给匈奴的二王子?你上头不是还有一个未出阁的二姐姐吗?”乔薇问,尽管这样也挺残忍的,但她又不认识多罗二小姐,如果可以,她希望留下来的人是多罗明珠。
多罗明珠吸了吸鼻子:“我二姐身子不好,常年卧病。”
乔薇哑然,身子不好,平日受累,可到了关键时刻竟是一道保命的护身符。
这娇花一般的小姑娘,若真去了塞北苦寒之地,也不知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多罗明珠抽泣道:“我听说……他们那儿的女人……一旦死了男人……就要嫁给男人的儿子……儿子死了……又会嫁给孙子……”
王昭君不就是这样吗?先嫁给呼韩邪单于,做了三年夫妻,呼韩邪单于死了,她又嫁给呼韩邪单于的儿子复株累单于,她与复株累单于做了十一年夫妻后,复株累单于也一命呜呼了,最后据说是要嫁给复株累单于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孙子,不知嫁了没,总之,挺糟心的。
“是你爹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乔薇总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哪个做爹的会狠心把女儿嫁到那种穷山恶水之地?
“是皇上给赐的婚,我爹就一口答应了,他是混蛋!”多罗明珠嚎啕大哭。
乔薇哀叹一声:“这可怪不得你爹了,皇帝下旨,谁敢不从?”
“呜呜……”多罗明珠原先还能埋怨一下爹爹,如今连爹爹都不能埋怨了,她更伤心了。
乔薇抚了抚她肩膀道:“你不是有个王爷姐夫吗?怎不找他替你说情?大梁朝女子这么多,非得你去和亲吗?”
多罗明珠抽抽搭搭道:“姐夫……姐夫他求过情了,可是没有办法……”
切,是嘴巴上说求过情,实际什么都没干吧?王那黑心肝,会为了一个小姨子忤逆自己父皇,太阳都得打西边出来!
多罗明珠抓住乔薇的衣裳,她以为是乔薇的衣裳,实际却是自己袖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道:“那狗屁匈奴王子,怎么不病死啊?都怪乔家那王八蛋,干嘛要治好他嘛?让他病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乔薇干笑了一声:“乔家?哪个乔家?”
多罗明珠一抽一抽地哭道:“恩伯府乔家,上次……上次故意挑拨你我关系,把你害进大牢的千金,就是他们家的!”
乔薇的眸光动了动,将哭成泪人的多罗明珠从自己怀里扶起来,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说明白一点,乔家怎么了?匈奴王子又怎么了?”
多罗明珠道:“前段日子,匈奴二王子得了痘疹,太医们看不好,就快要死了,大家都在准备后事了,乔院使那个王八蛋,横插了一杠子,拿出个什么……什么虎……虎狼之方,把二王子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你说的虎狼之方可是需要雪山玉露的一道方子?”
“嗯?你怎么知道?”方子的具体药材多罗明珠并不清楚,但王因敬献雪山玉露有功得到了皇帝褒奖,故而大家都知道方子里有一味雪山玉露了。
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乔峥开的方子有雪山玉露,乔二老爷开的也有,姬无双的方子虽然也有雪山玉露,但那纯粹是因为姬冥修本身就一直在靠这种药引压制体内的伤病,痘疹引起高热,那股内力又开始在体内作祟而已,与病情本身没有太大关系。而且她看过了姬无双的药方,与她的不大一样。
可匈奴二王子的药方,却极有可能是与她一样的。
她曾听老秀才提过,乔二老爷的医术并不怎么高明,当初在乔家,医术最高的当属她娘亲沈氏,其次便是她父亲乔峥,这道方子,绝不可能是乔二老爷自己琢磨出来的。
偷用她爹的药方,真是好不要脸!
“因为这件事,皇上龙心大悦,封了乔院使为永恩侯,我姐夫敬献雪山玉露有功,也得到了皇上的褒奖……他们都拿了好处,只有我……我最倒霉……要嫁给那个二王子……呜呜……乔姐姐……我怎么这么命苦……”多罗明珠哭着,又扑进了乔薇怀里。
这一次,她没再起来,哭着哭着睡着了。
乔薇将多罗明珠抱去了自己账房,吩咐人把酒水以及小六的医药费都算在多罗明珠头上,做完这些,她打算去采买食材与药材,刚到门口,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酒楼,必须吃一次的,是这里吗?”一个异族打扮的青年男子问,男子不高,目测一米七,身材魁梧,穿着一身轻薄的皮草、一双羊皮小靴,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毡帽,皮肤黝黑,眉毛粗浓,正三角脸,眼睛又细又小,乍一看去,简直像个行走的三角板。
而刚刚被他问话的男人却身材高大、身姿俊逸、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正是大梁朝皇七子——王殿下。
王听了对方的话,少有的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来:“是的,二王子,以我多年品尝美食的经验,这一家酒楼不说是全大梁朝最精致可口的,但一定是最新颖独特的,它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推出一种新菜,运气好的话,今日或许就能赶上。”
二王子?乔薇的身子抖了一下,那个行走的、矮矬矬的三角板就是多罗明珠的未婚夫婿?
难怪多罗明珠不肯嫁了!
这不是匈奴不匈奴的问题,实在是此人的颜值水平已经低于警戒线,只是这么远远地看着,颜控党心里的小警报就已经呜呜呜呜地拉响了!
王叫来小二,订了最好的厢房,恰巧就是多罗明珠先前用过的。
伙计们已将厢房收拾干净,恭恭敬敬地迎了二人入内。
由于匈奴二王子的长相太过惊人,小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叫一个心惊肉跳啊。
“二王子,请。”王比了个手势,请二王子上座。
二王子坐下,含笑看着周围的一切,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赞赏的神色:“中原,真好。”
二王子自小仰慕中原文化,匈奴有做生意的中原人,他请了几个回家教导自己汉话,只是他天资愚钝,学了这么多年也未有大的起色,勉强能听懂一些,自己说起来,却是有些吃力。
王让小二拿来了菜牌,让二王子先看:“二王子想吃什么菜?”
二王子看不懂,就道:“你点,我都,可以。”
“你们最近又出了什么新菜没?”王问。
小二见过他,这种风度翩翩的俊公子看上一眼就没人会忘,小二笑容可掬道:“咱们新出了一款东坡肉,甜口,肉嫩汁儿多,公子要不要尝尝?”
“好。”王翻了翻菜牌,又道:“把你们这儿的特色菜都各来一份。”
“好嘞!”小二笑嘻嘻地应下。
“对了,臭豆腐还有没?”王还记得六爷吃臭豆腐的样子,那叫一个停不下来,也许二王子也会喜欢?
小二连连点头:“有的,公子稍等,我这就吩咐厨房做!”
王从怀里掏出一个元宝扔到桌上:“先做我们的。”
小二眼睛一亮,抓了元宝笑道:“没问题!第一桌就做您这儿的菜!”
二王子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他发现中原真美,不仅姑娘美,房子也美,哪哪儿都美,不怪父汗总想侵略中原,这么美的地方,连他都心动。
只不过他没父汗那么远大的志向,能娶个中原的漂亮姑娘回去,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千金多罗,美吗?”二王子问。
王含笑点头:“当然,二王子见过我的准王妃,觉得她姿色如何?”
二王子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多罗紫玉的容貌,由衷地说道:“美如仙子。”
王和颜悦色道:“多罗家三位千金,容貌最为出色的当属我那位小姨子,你若是觉得我的王妃美,你的王妃只会更美。”
“那就好。”二王子很满意。
看看看看,她说什么来着?这种乌龟王八蛋绝不会替多罗明珠出头的吧?一口一个小姨子,叫得可真亲热,他心里巴不得把小姨子赶紧卖到匈奴吧!
这样匈奴成了他的连襟,他日后争取皇位又多了一项筹码。
真是好恶毒的心思!
乔薇偷听了一阵,悄悄回了屋,看着床上的多罗明珠,微微眯了眯眼,随后唤来小六:“小六,你帮乔姐姐一个忙。”
拿人手短,小二得了王的赏赐,果真一去厨房便将清幽阁的单子排在了最前面。
师傅们很快便将菜肴做好了,小二端了个托盘,将菜肴一盘一盘地码上去。
小六走过来:“我来吧,容老板叫你。”
小二不想把这个接近贵人的机会让给小六,因为他发现贵人出手十分阔绰,搞不好待会儿还有赏赐呢。
小六看穿了他心思,瞪他道:“贵人要是赏了银子,全都给你!”
小二这才高高兴兴地去了。
小六端着菜进了厢房。
王正在与二王子介绍大梁的风土人情,余光瞟见换了个伙计,没怎么在意,继续与二王子说道:“……我们这儿的七夕节是很热闹的,那晚大街小巷都有灯会,可惜你生病错过了。”
二王子惋惜地叹了口气。
小六不动声色地走到王身边,把菜肴一道一道地上到桌上,等上到东坡肉时,小六想着怎么“失手”打翻大碗比较自然,结果就看见二王子的脸……
尼玛好大一个三角板!
小六的手一抖,东坡肉翻了,哗啦啦地掉在了王的衣服上。
小六弯下腰拼命道歉:“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公子请饶命!”
若在以往,王就把这不长眼的奴才拖出去杖毙了,可今日二王子在此,未免让二王子觉得他无容人之量,他咬牙,压下了火气:“日后谨慎些,你烫到的是我倒也罢了,若是个孩子,是个妇人,你当如何?”
二王子感慨道:“王爷,宅心仁厚。”
王站起身道:“本王先去马车上换件衣裳,二王子先吃,不必等我。”
“不,我等你。”二王子说。
王温和地笑了笑,迈步出了屋子。
乔薇趴在窗台上,目送某人进了马车。
不过某人大概找不到他的衣裳,因为他的衣裳被大黄给叼走了,他唯有去附近的布庄重新买上一套衣衫,一去一来,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乔薇喂了大黄猫一条新晒的鱼干,随后将床上的蚊帐放了下来,正了正神色,去了清幽阁:“二王子。”
二王子回过头来,看着她,眸子里急速掠过一丝惊艳:“你是……”
乔薇忍住心里的小警报,笑容满面地走了过去:“我是容记的二当家,二王子叫我小乔就好,王爷没告诉二王子我会过来吗?”
“你,王爷,认识?”二王子疑惑地问。
这二王子的汉话说得不太好,主谓宾定状补都是颠倒的,语调也怪怪的,像个歪锅人。
乔薇微微一笑道:“何止认识,我是王爷的……”言及此处,乔薇打住,给了二王子一个你懂的眼神。
二王子啊了一声:“我懂了。”
你懂个屁啊你懂了?我是王的仇人,恨不得碾死他!
乔薇在他身侧坐下,压低了音量道:“王爷让我与二王子说几句话。”
“你干嘛,这么小……”
“嘘!”乔薇警惕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隔墙有耳,王爷在朝中树敌众多,不少人等着抓王爷的小辫子,平时王爷上哪儿,都有一些讨厌的人监视。”
“这里,也有?”二王子受了一点小小的惊吓。
乔薇严肃地说道:“当然有了,不过王爷刚刚出去了,想必他们也追着去了,只是以防万一他们突然杀回来,我们还是小心些为妙。”
“我,王爷,可以,见得人。”二王子磕磕绊绊地说。
乔薇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与王没什么见不得人,他是请了个假汉话老师吧?
撇了撇嘴儿,乔薇道:“二王子以为王爷为什么会约你来容记吃饭?容记是我的地盘,王爷把二王子带到这边,目的还不够明显吗?”
二王子果断摇头,见乔薇严肃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心里直打突突,又点了点头。
他发誓,他点头完全是被这个女人强迫的。
乔薇小声道:“王爷带二王子到这边,又故意引开了那些眼线,其实就是希望借这个机会,把一件事与二王子说明白。”
“什么事?”二王子问。
乔薇推开了房门,神神秘秘地往外瞧了瞧,转头对二王子招手道:“二王子请随我来。”
二王子见她如此小心,也不由地变得十分小心。
二人鬼鬼祟祟地从清幽阁,溜进了乔薇的账房。
乔薇拿出了珠儿的演技,长长地松了口气,但不待这口气松完,又赶忙插上了门闩!
“你要,干什么?”二王子语调古怪地问。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二王子先看看这床上躺的是谁?”乔薇挑开了帐子。
一张长满“雀斑”的脸蓦地映入二王子的眼帘,二王子整日照镜子,觉得自己已经练就了一身水火不侵的本事,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容貌……实在太可怕了!
“她是谁?”二王子心有余悸地问。
乔薇面不改色道:“她就是多罗家的三小姐,皇帝为你选定的未婚妻。”
“这里,她怎么,会在?”二王子不敢看了,再看他眼睛就要瞎了。
乔薇把翘起来的唇角压了下去,一本正经道:“她经常来容记吃东西,王爷就是打听到了她的行踪,特地把二王子约出来,让二王子看看她真容的,为了不让她逃跑,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灌醉的!”
二王子的脊背漫过一股恶寒:“不是说,是大美人?”
乔薇苦叹道:“大美人的称号是她自己吹嘘出来的,她让下人四处散播她才貌双全的谣言,却从来不肯在任何宴会上露脸,弄得大家,包括皇帝在内,都以为她是一位神秘的绝色美人。”
多罗明珠确实不爱出席宴会,这一点,想必二王子很容易查到。
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将责任全都揽在了多罗明珠的身上,以免二王子认为皇帝是故意给他指个丑妻,以此羞辱匈奴。
“王爷,骗我?”二王子有些生气。
“我刚刚不是与二王子说了吗?王爷他四周都是眼线,说话不方便,才故意说多罗千金很漂亮,毕竟是他老子下的旨,在我们中原,儿子是不能说老子不好的,否则就是不孝!”
二王子听懂了,他钻研中原文化,感触最深的便是孝道,听说大梁朝就是以孝治国。
乔薇又道:“你也别生皇上的气,他也是听说多罗三小姐是个大美人呢,才把她指婚给你。”
“可恶的,女人!”二王子对多罗明珠的印象瞬间不好了,“女子容貌,我们,草原上的,男人,不在意,但是,撒谎的人,不喜欢。”
“是啊,她这么做真是太过分了。但请二王子看在她姐姐与王的份儿,饶恕她吧。哪个姑娘不爱美呢?她不过是生成了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她其实,也是很可怜的。”乔薇抹了一把袖子上的辣椒,辣出了两滴眼泪。
二王子最受不住女人梨花带雨:“你真,善良,我想,娶你。”
乔薇“受宠若惊”道:“多谢二王子抬爱,不过我已经有孩子了,不能嫁给你了。”
“这样啊。”二王子失望,这么漂亮的姑娘,他还是第一次见呢,要是能娶回家天天看就好了。
乔薇眼波一转:“不过我有个妹妹,容貌不在我之下,我这儿有她的画像,二王子可愿一看?”
二王子来了精神:“让我,看看!”
乔薇拿出了刚刚画的素描,她毛笔字写的不好,画功却是了得,把乔玉溪的美貌画得恰如其分。
二王子的眼睛瞬间看直了:“有,这么漂亮,真人?”
“当然了,二王子都知道我是谁了,我怎么敢欺瞒二王子呢?二王子若是发现自己上了当,岂不是要把我这酒楼给砸了?”
“如果,你,骗我,你酒楼,我真的会,砸。”二王子无比认真地说。
乔薇自信一笑:“我绝没骗你。”
确实没骗他,乔玉溪这人尽管心眼不好,容貌却生得一等一的夺目,她画像多美,乔玉溪的真人只会更美。
“哪家的千金,你们是?”二王子有些动心。
乔薇答道:“恩伯府,我妹妹的父亲是永恩侯。”
“救命恩人,我的!”二王子惊讶。
乔薇也“惊讶”:“我许久没回娘家了,不知娘家发生了什么事,我二叔救过二王子的命吗?”
二王子用不太娴熟的汉话,把自己得痘疹的事儿与乔薇说了一遍。
他汉话实在不敢恭维,乔薇根本没听明白,不过乔薇知道事件的内容,还是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二叔既然救了你,你合该以身相许才对。不过我二叔是男人,你娶他娶不得,改娶他女儿好了。这简直是一桩天作之合啊,二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