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猛然从书堆里伸出,那动作利落无比,像是什么揭棺而起的极地恶灵,又像是某个自沉钢水的肌肉猛男。
但搞笑的是,这人纤细的手掌上用小拇指勾着一只骨瓷的茶杯,正颤巍巍地在空中摇晃着。
“有人吗……请给我添一杯红茶……”
夭寿啊!
僵尸重生找人索命……不对,索要红茶了!
额……索要红茶?
那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不对,救人要紧啊!
我推开地上的后现代·书山艺术作品,发现底下压着的是一个呈大字趴在地板的少女,由于被太多的书掩埋和自身气息薄弱的因素影响,她竟然完美地融入了这个图书室的环境里,让我察觉不到这里面躺着一个人……
“玛丽!你在干什么啊玛丽!”
我赶紧扶起被压在底下不知多久的玛丽,发现这个女孩已经脸色苍白,呼吸困难,眼睛变成蚊香一样的螺旋了。
神奇的是她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同时不符合常理地倒伸出手,坚决地举起手里的茶杯!
“你还好吧!是不是骨折了!我马上救你出来!”
“我小时候……学过柔术……”气息奄奄的玛丽解释道。
“你到底是有多想喝红茶啊!这是什么一辈子的请求吗!”
玛丽声音微弱地解释道:“因为……这个动作能增加存在感……”
啧,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啊……
从书堆里把玛丽解救出来之后,我先将她平放在了长沙发上——幼儿园老师教过我们,东西不用了要收好。
随后在她的要求下,我竟然真地滚去烧水,就为了给她的杯子里及时添加一杯红茶。
幸好开水是现成的,我倒掉了原本茶壶里的冷茶,换了茶叶重新冲泡,就端上来了她想要的饮品。
当回过身,我发现玛丽缓了一会儿后就自己坐起身来,端起了骨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热茶。随后就看到她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呼吸也变得均匀。
……那杯是红茶还是汽油,为什么一喝就见效?
在书山底下被压了半天的人,竟然能这么快就恢复……难不成玛丽其实是液态金属人T1000?!
“其实……”
玛丽的轻灵的声音忽然响起,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小时候学过柔术,所以这样被书压住也没关系。”
我在她边上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啊这……那我问个问题哈,总之不懂就问,不吹不黑,非粉非黑纯路人……你是不是经常会听到神秘的声音,让你去暗杀一个叫约翰·康纳的人?”
玛丽整理着压出了皱褶的裙子,放下手里的茶杯:“从没听过这样的话。”
我出了一口气,“那就好……不过你哪天要是碰上了戴着黑墨镜,手拿霰弹枪的壮汉,记得要跑快一点。”
玛丽没有任何反应,但是眼镜闪过一道奇怪的光线。
“总觉得什么东西怪怪的,又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玛丽疑惑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发现了我桌上放着的牛皮纸封面书籍。于是她拿起了《鲁滨逊漂流记》,翻到了我看的位置,浏览了一小会儿,忽然问道。
“这本书……有趣吗?”
我下意识地回答道,“很特别……这什么鬼问题?你是哪里来的银河讯息统合思念体吗?话说你自己带来的书你没看过?”
“书这种东西买了就付出努力了,为什么还要看?”玛丽微笑着说。
“快给我向作者们道歉啊!”
玛丽摆了摆手,“这本书来历很奇怪,不管是出版社还是作者我都闻所未闻,所以我花了很大力气去查询哦。”
“怎么说?”
“通过封页上的出版编号,我也只查到了一家早就倒闭了的私人印刷厂,并且刊行信息和这本书的名字完全不一致。我原本以为这是一本对早期探险文学的拙劣模仿的自费印刷品,因此就一直没有翻开。”
我奇怪地说道:“这就是普通的《鲁滨逊漂流记》而已吧……”
玛丽摇了摇头,“哦?这本书是沃伦·赖斯教授塞给我的,说是我要来到了海外小岛很有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孩子,教授这行为简直是在诅咒你啊!
鲁滨逊可是一出海就碰上海难的体质,哪有人出海送鲁滨逊漂流记的?这跟送你泰坦尼克号模型有什么区别?
还派上用场?什么用场?流落到荒岛上养山羊种稻子时做指南用吗?
再结合巴基尔先生之前谈到他的口吻,两个人一定非常的不合拍。
“幸好你没看过,不然你一定会感觉到一股微妙的恶意。”
我拿过她手里的书,将它严严实实地合了起来,放在了我的身后。
“对了,你是怎么把自己埋葬得这么巧妙的?”我问道。
阿卡林少女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本来我是想把剩下的书,倚靠着墙壁搭起来的。结果肚子太饿一不小心弄倒,就被书困住了。”
为什么要把这么危险的事情,说得如此地轻描淡写啊!
玛丽可能是看出来我的疑虑,扶了扶眼镜自信地说道:“没有问题的。以前我也经常被书压住,都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把我救出来的。所以刚才我出现幻觉了,把马库斯你当成茱比亚太太了……”
我忍不住吐槽道:“你那是窒息缺氧的表现了吧!”
玛丽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哦……是这样子嘛?怪不得我还看见了过世的奶奶拿着红茶壶,问我要不要去喝杯……”
不不不!那已经不是幻觉,而是濒死体验的范畴了啊!
你还真是能给我惊喜啊少女,要不是我出现,本警长就要变成警察局二楼密室谋杀案的唯一嫌疑人!
一个人在密室里推到了书把自己压死,然后只有我押送塞巴拉来过警察局。我觉得除了日本警方,谁都不会认为是自杀吧?
更糟糕的是,这个案子的真相竟然真的是自杀!
忽然间,一声响亮的咕噜声响了起来。本以为是哪里拉响的防空警报,结果声音的源头是玛丽的肚子。
“饿了。”
玛丽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无力地捂着脸问道:“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阿卡林少女歪着头想了想,又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一天一夜。”
我闻言大惊,“你竟然呆在这里二十四个小时,没离开也没吃过东西?!”
玛丽摇了摇头:“我回过一次家,爸爸也在昨天傍晚给我送过一次晚饭。对了,要不要到家里吃晚餐?希望妈妈会记得做我的饭……”
“哈哈哈,你一定被书压糊涂了吧,现在才中午,你应该回去吃午餐才对。”我笑道。
玛丽先是伸手指了一指外面的天空,然后说道:“可是现在已经傍晚了呀。”
“不可能,我是吃过午饭才过来的。才这么一小会儿,怎么可能太阳就要下……”
我坚信不疑地转动脑袋,看向了图书室二楼的大理石拱形窗户,透过清澈的玻璃,就看见了太阳已经斜枕着马德斯山,散发出了暖黄的光线晕染霞光,垂垂将要消失在天空了……
妈妈,救命啊!
我的生命被偷走了!
这间屋子里一定有吃时间的妖怪!
我明明刚来看了一会儿书,怎么就从中午跳跃到黄昏,天都要黑了呢?!
落日黄昏的时刻,巴基尔先生的家里已经飘散出了食物的香气,我和巴基尔先生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饭菜所吸引,但是谁都不敢靠近那里。
我送玛丽回到家后,刚一敲门就看到了表情古怪的巴基尔先生,示意我们不要说话偷偷进来。
随后家里的主妇,巴基尔先生的太太,就一边做着饭,一边教训着女儿。身上的怨气几乎化成了实体,像是美杜莎的蛇发一样在身后摇摆着,随着时间变得肉眼可见,总觉得随时会化成了不得的东西,降临到这个房间里。
……好强,这就是替身使者的实力吗!
平时表情变化极其微弱的玛丽,此时捧着书坐在餐桌上,似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实际上从我的角度看去,阿卡林少女正忍受着精神上的巨大折磨,远没有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冷静,此刻已经戴上痛苦面具。
“玛丽,你怎么还照顾不好自己?”
安娜太太飞快地切着南瓜,时隔许久才开口说了一句,阿卡林少女就明显地哆嗦了一下,身体也向椅子底下滑去两分,同时用厚厚的书本挡住了自己的脸。
……书都拿反了,你到底是有多害怕自己的妈妈啊!
但是安娜太太丝毫没有察觉,转眼就将去皮去籽的南瓜倒进锅里,加入了一勺的芹菜洋葱和土豆,混合着橄榄油进行着翻炒。
“从小就是这样,为什么就是不让我省心……在这个小岛上可没有专业的医院,如果出事了后果呢……”
冲天的怨气再一次爆发了出来,我感觉眼前的景色都为之一变,带上了一股黑紫色的滤镜。
一怒而风云色变!竟然恐怖至斯!
我头皮开始发麻,冷汗就下来了,但是又觉得有点丢人,偷偷看了一眼巴基尔先生。
还好,我面前的巴基尔先生也是身经百战,还能保持着微笑,跟我小声谈论起最近的新闻,话题从“马德斯山月泪菜的特异性”转到了“天黑之后登日计划”,并且越发有向“致远星战况如何”的发展的趋势……
不要逃避现实啊!巴基尔先生!你要清醒一点!
可怕的安静与间或的抱怨还在持续,整个房间除了安娜太太的说话声,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小心翼翼喘气的声音,我几次想要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却怎么也找不到突破的契机。
随着南瓜和培根的炒制结束,锅里又加入了奶油、面粉和水,安娜太太迅速地在锅里均匀搅拌了起来,一盆色泽鲜艳的奶油南瓜汤在她手中逐渐成型。
“玛丽,真不是我说你。你爸爸每天就知道在山上闲逛,什么事情都不会帮忙。你说说看,我支持你在学校里读书是为了什么!”
说着说着她话锋一转,“就是希望你不要学你爸爸的坏毛病,可不是希望你成宅在家里的废人……对了巴基尔,说好这个月底搬回去的事情,到底计划怎么样了?”
就这一句话,正在喝水的人巴基尔先生表情巨变,一口水喷出来的同时,差点捏碎了手里的水杯。
“咳咳……安娜……我的研究计划正在关键的时候,不适合中断……可能……可能要在这里继续住一段时间……”
玛丽听出了火力转移的意思,立刻从瑟瑟发抖抱书蹲防的状态里解放了出来,一个眨眼就从餐桌闪现到了我的身边,缩着身体躲在身侧,试图用我的身体掩盖自己的存在。
而安娜太太还在做饭并未回头,背后却已经冒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身影,伴随着狂舞的怨气俯瞰着全场。
替身!替身出现了!
竟然有人能一边迅速的做饭,一边用将意志力全部转化为黑气笼罩全场!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替身……“骇人主妇”?
“啊……那个……”
我硬着头皮发出声音,想要打破僵局,结果我的声音一出现,安娜太太的猛然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有些慌张地看向了巴基尔。
“诶!家里有客人!什么时候的……巴基尔,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真是太失礼了!”
就在一瞬间,全场诡异的气氛即刻消失,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打扮得精致入时,头发烫成优雅卷发的妇人。
如果说刚才她的怨气有多重,那么现在的笑容就有多温暖,仿佛一个逛完了街喝完下午茶(不是拼的那种),然后在家里做饭,等着丈夫和女儿回家的好主妇。
她脸上散发出阳光般明媚的笑容,让我甚至怀疑刚才的所见所闻只是幻觉。
“咳咳……安娜太太……我是马库斯,初次拜访请……请多包涵……”我难以置信地说道。
“啊呀,马库斯,我在邻居们的口中听说过你。晚饭就留在这里吃吧,主菜是菜肉蛋卷和苹果烧合胃口吗?”
安娜太太优雅利落地端上了晚餐的菜品,招呼着瑟瑟发抖的玛丽和强作镇定的巴基尔教授,亲切地让大家一起就坐。
如坐针毡地吃完了一顿饭,没有任何的异常迹象。安娜太太在家常菜上的厨艺非凡,几乎赶上了达特老板的造诣。
全场上她贴心地给女儿加菜,又拿来了巴基尔先生喜欢的白兰地酒,还能谈笑风生地和我聊起镇上近期的趣事。如果不亲眼见证刚才的场景,谁能想象得到眼前的安娜太太会是替身使者?!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你和玛丽是怎么认识的?你们说话多吗?相处和得来嘛?今天的饭吃得惯吗?”
吃完饭后,安娜太太嘱咐和巴基尔先生送我出门的时候,还在那里和玛丽窃窃私语,随后她一个人熟练地收拾起了餐桌,也打发玛丽来送我。
在家门口,迎着即将落入山脉后的夕阳,巴基尔先生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我,“下次……一定要再来家里吃饭啊!”
玛丽也心有余悸地躲在门边上,像小兔子一样飞快点着头。
在这种家庭压力里长大,怪不得玛丽练就了一身存在感稀薄的特技。换成我,估计都要学会缩地成寸的仙法了。
但我没有回头,挥手后迎着夕阳渐行渐远,身后的斜影慢慢拉长,似乎变成了一串一言难尽的省略号,又似乎变成了四个抽象的大字——
下次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