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元年,6月18日,广南南路,云屯县。
云屯县作为广南南路——也就是过去的安南国——最大的港口,在过去的几年中,随着安南形势的反复变化,命运也跌宕起伏。
一开始,云屯只是安南国的红河口的一个平静港口,有海外商船来往,但也就那样。
后来,宋军来袭,云屯成了前线战场,又成了宋军屯驻的基地。
再后来,安南国内处处反抗,云屯形势也混乱无比,岌岌可危,商贸大受影响。
再再后来,东西宋分裂,贾似道带着靖安朝廷南迁——然而这非但没成为安南人的机会,反倒由于距离近了,让宋人加强了对安南的统治,甚至连安南这个名字也废弃了,改称“广南南路”,简称广南。
这几年来夏、元之间冲突剧烈,两宋之间局势反倒稳定下来。
贾似道当年可以说是丧家犬一样被从临安赶出来的,带着一帮残兵败将贬谪官员重建班底,凄惨得很。但这反而解开了他的束缚,让他能放手施政,靠着西南两路悍蛮之地,居然把财政、吏治和军旅整得井井有条,稳住了脚跟,甚至还能有余力向过去朝廷很难顾及的西南山地扩展,也是厉害。
不仅如此,他还大力促进海贸的发展,既与夏国做生意,也与东宋这个“敌占区”交往不误。云屯作为传统港口,自然受益于海洋政策,发达起来。
如今夏季,北方海船南下不易,云屯港内除了少数反季节运行的夏国蒸汽船,就主要是临近地区的短途商船了。
一艘挂着“云通号”旗帜,船侧还刷着“广甲”开头的一长串数字编码的中型海船,自东而来,在市舶司引水船的指引下泊入了云屯港的一处旧栈桥上。
靖安朝廷在云屯设立的市舶司初运行没几年,官吏尚未怠惰,效率尚可这便有人上前检查抽解。不过这年头也没什么违禁品这艘船又是有夏国牌照的,税吏估过货值后给纲首开了条子让他自行去港内市舶司衙门缴税,便下船了。
纲首只掌船下面还有四家海商分别带货上船,按事先的约定他们略一商议就划定了各自的缴税份额。不过缴税倒不急于一时,离港前缴清即可,因此他们也没急着掏钱,而是先下船出了港区去云屯县城区找相熟的商人投了拜帖然后就地宿下,从长计议。
第二日,海商梁高志回到船上,叫了几名手下,抬起一个作为样品的木箱子轻车熟路地进城找到一家名为“百炼坊”的店铺,打过招呼后从后门抬了进去。
与云屯县常见的经营热带商品与茶叶丝绸等北货的商铺不同的是,这间“百炼坊”充满了肃杀气息门口明晃晃摆着两门短炮,店内陈设着各类刀枪剑戟盔甲盾牌摆明了一间专营武器的铺子。
虽然名为“百炼”但这铺子里并无铁匠作坊是从海外批量购入装备再出售,只是个中间商。毕竟海货廉价质优,本地产的既贵又不好用,造不如买嘛。
在质优价廉的海外武器吸引下,来这铺子里进货的商人还真不少,百炼坊的掌柜郭青好不容易才放下手上的工作,回后院招待梁高志。
“梁兄,抱歉,真是失礼,让你久等了。”
“无妨,无妨。郭掌柜的生意可是越来越兴隆了,这次还要蒙你多照顾啊!”
“哈哈,哪里,哪里,梁兄的买卖才是蒸蒸日上……”
他们端茶喝水,相互吹捧了一会儿,就进入了正题。
郭青喊来一名伙计,拿着撬棍往钉住的箱板之间插进去,又一翘,将箱子启开,露出了里面用茅草填充好的一支支精良的火枪。
梁高志撸起袖子,从中取出一支,拿在手上吹捧起来:“郭兄请看,这批跟上次一样,都是中江军的制式货,十五毫口径,打十八克铅子,可是东海鸟铳的两倍,势头威猛。而且我带来的这批可是玉带谢家坊产的优等品,做工精良,经久耐用,绝对好销。您看看?”
梁高志族中长年经营江西广东商路,自赣江将货物运到梅关,过梅关再继续水运至广州,又销往各处。过去,他家是百货都做,可近年来,逐渐发现了新的财富密码——军火贸易!
一方面,江西维新,能够产出一批质优价廉的军火产品,填补夏货的市场空间;另一方面,广南这边对军火的需求日益旺盛。供销两旺,财路自然大大的。
多年前,宋朝在安南的战事一度岌岌可危,民间反抗风起云涌,朝廷却不重视,宋军将士们待遇不公,士气低落。靖安朝廷西迁后,痛定思痛,在广南南路施行了大刀阔斧的“府兵制”改革,将军队分散到各地,慷慨地将旧安南贵族的庄园和佃户分配给将士们。这不但一举提振了军心,恢复了士气,还横扫了旧贵族们的统治基础,使得反抗成为无根之萍。破而后立,纵使零星还有几个不死心的闹事,基层府兵自己就能搞定,河内府等大城市秩序稳定,靖安朝廷的控制自然也就稳固了下来。
不过靖安朝廷在“恢复古制”大肆封地的同时,也同样按照古法将包袱甩了出去,要求士兵们自备武器装备。这一举措长远来看有很多弊端,但在当下是个不错的选择,一方面减少了朝廷的财政负担,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装备的质量——士兵们买武器是给自己买的,自然精挑细选、仔细养护。
他们有购置军备的需求,再加上有职田佃户后手头宽松,也愿意为好东西出个高价,所以吸引了不少海商从外运来上等武器卖到广南。
在这利润的驱使下,江西玉带区的工坊主甚至选择将优等品外销,只留中品供应中江军。
当初梁高志在隆兴府收购这批货的时候,就仔细验过,现在展示给郭青看也很是自信。
不过事关到自家财富,郭青还是仔细一把把看了过去。
他不耐其烦地掰开击锤,感受扳机手感,测试刺刀的匹配度,又取出卡尺测量口径……最后道:“确实是好货……不过梁兄不是说这些枪是谢家工坊产的么?这几把怎么是‘周’‘陈’记的?”
梁高志面不改色地说道:“今年谢家出货被文安抚亲自查到,没法出太多,只能从别家调货,因此就杂了些。但郭兄放心,虽不是一家,但仍同一规格,质量也过硬。”
郭青点点头,没有过多追问,只是略带警告语气地说道:“按惯例,还是要每箱都检的。”
梁高志拍着胸脯道:“放心吧,绝对无事!”
稍后,双方商议起付款及交货方式,这早有定式,稍一讨价还价便签订合约了。
生意谈成,两人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又闲聊起来。
“……说起这文安抚,我自广州离开之时,听说中江军已经收复兴全境,可真是振奋人心啊。”梁高志说道。
郭青也有所触动:“看报纸上说,北方夏军也已经攻入兰州,入关中指日可待。这一度的心腹之患大元国,恐怕时日无多了。”
郭梁二人身处两个朝廷治下,但毕竟分裂未久,并没什么敌对情绪,反倒对侵略湖广的元国同仇敌忾,为对方的胜利感到高兴。
梁高志又问道:“北、东都在动,郭兄消息灵通,可知贾公那边是否会有动作?”
郭青略一尴尬,他虽对临安旧朝没什么敌对心,但毕竟人类是群体动物,只要群体一分,自然就对自己所属的群体有认同感。过去夏国大杀特杀也就罢了,现在一向羸弱的东宋也雄起了,只剩蜗居西南的西宋还没动作,这不是丢人么。
他本来也没什么保密意识,被这么一激,当即就将自己听到的风言风语说了出来:“莫须有……这阵子火枪销量这么大,应当就是朝廷整军,或许要动一动了。”
“哦?”梁高志有了兴趣,“西朝欲动,可又不与元境接壤,该往哪动呢?”
目前西宋西边是凶险山脉,几乎无路可去,东边是东宋,如果动手讨不了好不说,还会引发华夏得干涉。这么一看,他们就算想发力,也没地方可发啊。
郭青眉头一皱:“哪里不接壤了?西北边的云南,不也是元土吗?”
梁高志一惊:“竟是要仰攻云南?”
广南与云南之间是有红河水路相通的,交流并不隔绝,但也仅有这么一条路而已,通行能力相当有限,只要卡住要点便极难攻取,更别说要逆流而上了。要是靖安朝廷竟想着从这条狭路攻上云南去,那可真是志向远大了。
郭青微一摇头,说道:“谁知道呢,或许也只是往西收服些土藩,总归是好的。”
梁高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也就是随便一问,又扯到了别的话题。
正说着,外面却突然热闹起来,街市上传来了混乱的声音。两人有些惊奇,即刻出去查看,可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外面来了一帮衙役,大呼小叫着让各店铺闭门歇业。
郭青奇怪无比,当衙役来到自家门口的时候,连忙塞了块钱牌过去打听消息。
领头的衙役见他是熟人,收了钱小声说道:“郭掌柜且呆在家中,不要出来,不要收留外人,出大事了,咱家本来明天就要休沐了,这下也没了。”
“大事?”郭青一惊,一咬牙掏了一块更大的钱牌出来塞了过去,又问:“可知是出了何事吗?”
衙役本不想说,但看在钱的面子上还是开了口:“我也是模糊听见的,你可千万别乱说……说是朝中大员被人刺杀,正全城搜捕人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