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9月28日,黄州。
黄州城头,边居谊狠狠地一拳砸在墙砖上,怒吼道:“阿里海牙,何等无耻!”
他站得高,比前线的普通士兵看得更多。今天一早,元军就轻骑四出,往周围的乡村奔去。他本以为他们是去收集粮草,虽然不忿但也只能忍了,谁让自己兵力不足呢。
但没想到,他们居然不光收集粮草,还把百姓成队捉了回来,现在还逼迫他们攻城!
他身边一名军官咽了一下口水,过来请示道:“都统,咱们,要开炮吗?”
边居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了。最后,他还是往墙上狠很一拍,嘶哑着说道:“开吧,用实弹,不要用霰弹,尽快把他们击溃,未必会死伤多少……先等等!”
被裹挟的百姓们正在元军的皮鞭和刀子逼迫下往前线聚集,但却并未立刻攻来,反而有三名骑兵打着白旗往这边奔来了。
若是以往,边居谊肯定直接把他们打回去以明志了,但现在情形不对,他思虑了一会儿,便说道:“把信使放到城下吧!”
于是在宋军的“护卫”下,三名元骑绕过弯弯曲曲的小道,来到了黄州城下。
为首一人打马前出,下马把双手往外一摊,对城上喊道:“在下阿里海牙元帅麾下谋士张庭珍,望与贵军边都统一叙!”
边居谊现身喊道:“有事就快说!”
张庭珍笑着对他一抱拳,说道:“如今的阵仗边都统也看到了,再打下去便有伤天和。为百姓计,边都统何不识时务归来,与我军一同匡扶宋室呢?虽然都统曾经伤了襄阳侯,但元帅敬您的忠义和军略,故愿意不计前嫌。只要您归正过来,封伯封侯也不在话下啊!”
襄阳侯便是吕文焕,之前的战况已经通过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忽必烈大喜,直接封了他一个侯,其余诸将也各有封赏。之前吕文焕被蒙古大夫们抢救了一通,好歹是活下来了,但直到现在仍昏迷着未醒。
边居谊听了他的封官许愿,气急反笑:“你这家伙,是过来羞辱我的吗?难道我是那般见利忘义的小人吗?”
张庭珍见利诱不成,又使出了威逼的手段:“非也,元帅只是惜才而已。黄州城虽坚,但我大元天兵只要发力,下城也不过数日的功夫。只是如此一来,双方折损无数,黄州百姓也得生灵涂炭,更别说都统也多半凶多吉少了。元帅悲天悯人,哪里愿意见到如此惨剧发生呢?都统,你愿意这么多百姓因你而死吗?”
边居谊气得发抖:“无耻混蛋,两军交战,你们害得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还有脸说什么悲天悯人?!我要是有你们这么厚的脸皮,早就撕下来贴城墙上了!不必说了,有胆便来攻吧。你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朝廷必不会坐视你们这般猖狂,待大军一至,你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纵使侥幸逃生,也必遭天谴,轮回为猪狗!”
张庭珍呵呵一笑:“原来都统还指望援军呢。可是有谁会来援,是靖安那个伪朝,还是临安朝廷?恐怕他们连你在这里顽抗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罢。哦对了,顺便一提,驻守安庆的吕经略可是襄阳侯的亲侄,江州钱知州听说我大军要讨伐靖安伪朝,也心中不安,修书来我军示好……呵呵,整道长江,恐怕还在顽抗的也就只有边都统一人了,待到后日我军沿江直下,扫清寰宇,都统的这点气节也不知道还有谁能记得……”
“啪!”
一声枪响突然传来,张庭珍吓了一跳。
边居谊拿着手枪指着他,红着眼吼道:“纵使大宋河山只剩下一寸之地,我也要坚守好它,有本事你们就用血来取吧!”
元军的正式进攻在张庭珍仓皇归营之后不久便发动了。
“娘啊!”
一声惨叫传来,曹子颜忍不住回头看去,发现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被背后的元兵一刀砍倒在地,刀锋在他的后背上扯出一大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令他倒地哀嚎起来。
见状,他身边的百姓们一下子被吓到了,不敢再磨蹭,哭喊着搬着土袋往元兵驱赶的方向走去。
“啪!”
曹子颜看得正发愣,突然感觉背后一疼,原来是一道鞭子抽到了他的背上。
他一回头,身后的那个元兵挥着鞭子喝道:“看够了没有,要不要我也砍你一刀?快走!”
“是,是!”曹子颜不敢反抗,咬着牙抱着土袋往前方走去,这次他不敢落在最后面,一直越过了好几个人,才随着人流一起往前涌去。
“没事的,没事的……”他不断安慰着自己。前面还有那么多人,要送死也是他们先死,自己只要把土袋扔过去……
“轰轰……轰!”
突然一阵炮响传来,几乎同时就是数枚炮弹撞了进来,在密集的人群中犁出了好几道血痕。这些百姓都是普通的农民,真刀真枪都没见识过几回,哪能顶得住这种超规格的攻击?前面的人当即爆发出一阵哭喊,回头向后逃来。
曹子颜刚一抬头,就撞上了向后挤来的人墙,一下子被撞到在地。
“啊,别踩,别踩!”
人群仓皇地向后涌去,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个被推倒在地的书生,不知多少只脚踩在了他身上。讽刺的是,之前抱在怀里的土袋救了他一命,分摊了踩踏的力度,使他不至于当场被踩死。
“杀千刀的,听不懂人话……天!”
人群过后,曹子颜一边咒骂一边挣扎着站起身来,然后不经意的回头一瞥,让他看到了震惊的一幕——
后阵的元军端着长矛和上了刺刀的火枪,组成一道长人墙,直接向前推了过来。向后溃逃的百姓们撞上这道人墙,当即被捅了个肠穿肚烂。一瞬间,死在后阵的人比死于炮击的还多了几倍!
“儿啊!”
“好汉别杀,别杀……啊!”
溃逃的势头硬生生被阻住,百姓们见识了真正的杀戮,恐惧和求生欲充满了心头,不得不再次抱起土袋向南走去。
看着后阵的刺刀阵,曹子颜不敢停留,任由鼻涕和眼泪流淌,一瘸一拐混在人群里走着,心里却在哭吼着:“老天爷,这世道就没点公道了吗?”
看着对面的百姓们被驱赶着扔下一袋袋土,在连贯的拒马前堆出一道可攀跃的土坡,钟小黄握枪的手不住颤抖着,最后一个不注意,扣响了扳机。
“砰!”
也真是造化弄人了,平日里五枪都不一定中一枪的他,这一枪偏偏正好打准了,一名刚扔下土袋转身就跑的男子背后中弹,一下子向前扑倒了过去。
“混蛋!”石庆一巴掌拍在了他头上,“我让你开枪了吗?”
“我,我……”钟小黄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这也是过于紧张,神使鬼差才开了枪啊。
他这一枪引发了连锁反应,壕沟里精神绷到极点的不止他一个,被这枪声一勾引,顿时就有不少人也跟着把扳机扣了下去。枪声蔓延下去,很快壕沟中就弥漫起了硝烟。
枪击没形成齐射,虽然产生的战损不少,但并未对百姓们造成太大的吓阻效果,他们仍在前仆后继地扔着土袋。很快,一道小土坡就成型了。
石庆盯着前面,慎重起来,也顾不上骂钟小黄了,转而催促手下们重新装填并检查弹药。
然后异变果然发生了。
扔完土袋的百姓们没有如约得到回后阵喘息的机会,反而被元军再次驱赶了过来,被迫攀上土坡向壕沟方向涌来——
就在这时,哨声响了!
石庆震惊地看向队正的方向,发现那边果断开火了,便也一咬牙,对手下们喊道:“放!”又呢喃道:“放,放吧,他们不退,死的就是我们了……”
壕沟中不断响起了齐射,百姓们哀鸣着倒下,然而还是不断涌上土坡……他们没有作战技能,这样无谓的冲击无法给宋军造成太大的威胁,然而他们的伤亡却在不断地消耗着士兵们的弹药和士气,以及组织度!
石庆抬着枪瞄准前方,却迟迟下不去手开枪,正当他不断变换着方向寻找目标的时候,却突然瞪圆了眼睛——拒马后面,大量的元兵冲来了!
“可恶,来的真是时候!都给我上刺刀,准备近战!”
在百姓们的掩护下,宋军炮击和枪击的阻击效果都大打折扣,元军轻而易举地穿过这百步空地,逼到了壕沟前!
到了这时候,火器的作用已经不大了,双方又进入了残酷的肉搏战之中。宋军收缩成一个个的小队,背靠背结成密集阵,堵在壕沟里形成了一个个的点,而元军则跳进壕沟里面,与这些节点展开了血肉搏杀。
“杀!”
石庆狠狠向前一刺,将刺刀捅进了对面元军的脖颈中。他不顾溅出来的血,收刀向右前方刺去,又戳中第二名敌军——然而这就已经晚了,此人手中的刀已经捅进了钟小黄的肚子里!
钟小黄一下子捂着肚子倒在了沟底,眼看着就不行了,最后嘟囔着道:“什长,我……死……”
“小黄!”石庆悲愤地叫了出来,然而没时间给他上去察看他的伤势了,因为前方又有一队元军跳了下来!
“呸!”石庆把刺刀收回来,重新紧紧握在手里,“老子早就回本了,这就杀一个给你报仇,再杀一个就赚一个!”
说完,他集合起仅存的五个手下,紧紧挤在一起,对着新来的元军逼过去。
这种狭路相逢的阵战完全没有什么花巧,双方撞在一起,互相将刺刀向前递过去,生死完全交给了概率。一个照面,石庆五人就折损了四个,而对面损失了五个。不过石庆这边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可是对面还有三个能动的。
“哈哈哈……赚了,赚了!”石庆先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英勇地端起了枪,“死鞑子,让爷再赚一个!”
对面三人也是投降的汉兵,显然是听明白他说了什么的,被骂了一句,都有些动摇。但看他英勇地冲过来,还是举枪做好了准备——
“砰砰砰!”
突然一阵枪响声传来,三名元兵应声而倒。
石庆冲锋的脚步硬生生止住,然后抬头一看,惊喜地叫道:“老胡,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熟人胡远,他扫视了一眼沟内的惨状,遗憾地快速说道:“就剩你一个了?算了,快上来吧。我们过来支援,但元兵来得太多顶不住,先撤回后阵再说!”
原来是第二道壕沟的军官见前阵失守,果断派兵主动出击支援,不过无力回天,只能尽可能将前面的友军抢回来一些。
死里逃生,石庆感慨万千,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果断攀上沟去,跟着胡远他们一起又救下了一批友军,然后便不得不向后阵撤退了。
“是吗?损失了这么多兵卒……”
边居谊看着初步整理出来的阵亡统计,沉默无语。上午第一道壕沟失守时,宋军的英勇抵抗给元军造成了数百人的伤亡,然而自己人的损失也少不了多少。这一步一步争夺的战场,几乎铺满了鲜血。
他转头看向前方的战场,第一道壕沟已经被元军占据,而宋军则在第二道壕沟中与前者紧张地对峙着。现在是正午时分,两军都在用饭,没有大幅度的冲突,但显而易见,元军刚夺下一条沟士气正盛,下午必定会继续进攻。两条沟之间有不少工事阻碍,元军想攻过来还是不容易,但如果他们像上午一样驱民在前……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起来,又思考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召集众将道:“收缩兵力,把大队人马都撤进城里吧。”
众将纷纷色变,一人问道:“可若不在外守,鞑军逼到城下再架起回回炮来轰城,那可如何是好?”
边居谊答道:“让它轰!震天雷熟悉过后便不可怕,我们在城内掘壕躲避,它们轰不了什么去。他们想夺城,还是得派兵来夺,届时据城而守,还是比在外面的壕沟里血战有利得多。实在不行,还可以佯败,将小股敌军放进城来,然后再围杀。”
众将纷纷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
但仍有人有所疑虑:“可是,都统,纵使我们能守得一时,可黄州孤立无援,外面到处都是元军,我们……”
边居谊对这种动摇军心的言语很不高兴,刚要发作驳斥一通,就见众将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我不知朝廷在做什么,但总不可能毫无作为。我们每守一日,便能多为王师争取一分机会。尽人事,听天命吧。”
众将无语,只得应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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