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7月1日,东海国,黄县,龙口新城。
伴随着一阵吱嘎声和金属摩擦声,一辆三轮自行车停在了龙口新城东南边的一处大院门口。
这是一辆从南边卖过来的二手车,已经有些年头了,设计在现在看来相当过时,传动轴只连在一个后轮上,不扶着车把就会走歪。虽说如此,但好在当年用料够足,现在它的主体结构依然结实,载上二三百斤货都没问题。这个载货量和畜力车是没法比,但胜在轻便灵活,不用费心准备草料伺候驴马,使用成本很低,因此是很受欢迎的。反正一般人平时也没那么多货要拉,自行车说走就走可是太方便了。
本来这类人力自行车只在南边的中央市东海市一带流行,毕竟只有那边有良好的道路条件,但这些年来随着各地基础设施的改善,它们在外围地区也越来越常见了。相关产业也形成了供销两旺的良好局面,金口市、东海市等老工业区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几十家生产企业来,大大小小各类风格的车辆看得人眼花缭乱,也不知道最后能剩下多少。
不但上游红红火火,下游也开发出了衍生应用,比如说“出租车”业务。在之前的大城市中早就有出租马车的经营项目,但是马车空间大、价贵,组团出游或是拉货倒是不错,可只坐一两个人的话就很是浪费了,一般人也花销不起。这种小规模出行的潜在需求其实是很不少的,只是一直得不到满足,而人力出租车的出现很好地填补了这一市场空白,不但在中央市等大城市红红火火,在各州县尤其是基础设施建设较好的城市也日渐普及。黄县作为东海商社规划的三大煤铁复合体所在地之一,城市开发在二线之中属于前列,自然也不例外。
车座上穿着标志性的麻布上衣黑裤子的中年男人就是从事“出租车”业务的黄县本地人之一。他叫高大业,家住新城不远处的高家庄,每日清晨蹬着自己的车进城揽活,干到天黑才回家,相当辛苦。但这年头对于不识字的苦汉子来说也没什么工作是轻松的,这一行至少比起旧年间的苦劳要好上不少,而且收入实在是高多了。
高大业右脚熟练地从横梁上跨到左边,跳了下来,然后走到后面,两手一左一右轻松写意地将两大袋面粉抗在了肩上,顺口对车斗里的儿子说道:“好了,进园吧!”
小男孩欢呼雀跃地从车斗里爬了出来,朝前面的大院小跑过去。
这个大院是一家幼儿园。这种机构在东海国并不少见,如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堆孩子,而赚钱的机会又多,经常有父母都在工作无暇照看的,于是幼儿园就应运而生了。
当然这种幼儿园也别想有多正规,一般就是乡邻有闲的妇女们聚在一起,一边看着自家的孩子,顺便也收点小钱帮别家看顾一下。
这一家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由一对老夫妻主办,附近的家庭妇女平日没事就带着自家的孩子过来,让孩子们自己玩,她们偶尔看顾一下,既热闹又省心,还能顺便接点手工活贴补家用。现在就有十多名老少妇女三五成群地坐在院门口的树荫下,手里熟练地糊着纸盒或缝补衣物,嘴里更熟练地拉着家常,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园里的孩子们就在院里院外追逐打闹嬉戏玩耍,经常有摔倒或者闹起来吃了亏的,妈妈们一般都不会管这种小事,除非是闹大了哭起来才骂骂咧咧过来训斥一下。
高大业父母早去,妻子前年又得病去世了,留下三个儿女由他独自拉扯,可以说很辛苦了。其中大儿子和大女儿都上学了能自己照顾自己还好说,这个小儿子年纪太小,实在是没办法,只得在邻近城里的地方找了这家幼儿园,每天进城的时候捎来托管,晚上再接回家里去。
高家小子蹦蹦跳跳跑进了院子里,先在门口处摸了摸狗窝里刚出生的几条小狗,又钻进了孩子堆里玩耍起来了。妇女们对此熟视无睹,倒是有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站起身来,朝高大业迎了过去,打招呼道:“高大哥,过来了啊。”
高大业把右肩上的面粉稍微举了一下,说道:“嗯,今天是面粉。这次是俺村里老王哥自己磨的,用的新风磨,匀得很。车斗里还有一篮子鸡蛋,华妹子,你帮俺提一下吧。”
他带来的这些面粉鸡蛋实际上就是儿子的“学费”。幼儿园每天要消耗不少粮食给孩子们做饭,而这边临近城里,粮菜都要去店里买,花销不小。像高大业这样用带来的食材抵学费,园里省了钱,他在村里跟熟人采买也更便宜,两相得益。
旁边这位华寡妇说来也是命途多舛,当年她男人死于矿难,留下她和刚出生的女儿势单力薄,差点被族里吃了绝户。所幸当初东海商社的人正在村里谈新城征地的事,对此看不过去说了两句,才保住了她的一点微薄财产。后来她在新城里辗转做了几份工,在商社办的扫盲班里学了一点识字算术,现在在这家幼儿园里安顿了下来,平日做些记事算账的活计,顺便也把老板从城里接来的活派给主妇们。
华寡妇小跑两步,去三轮车里取了鸡蛋,然后小心地跟了上来,陪着高大业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嗯正好,院里还有些紫菜,今天给娃儿们做蛋花汤喝。高大哥,等会儿你还要去城里吧?”
“嗯,还得去卖脚力啊。对了,今天俺还是得晚点过来接孩子。这些日子好多厂子都在加班,工人们下班晚又有点钱,如今的小年轻都吃不得苦,稍累点就连两里路都懒得走了非得坐车。现在天长,得趁这个机会多赚点才行啊。”
“啊,那敢情好啊。高大哥,你要是干得太晚,回不去村里,俺可以给东家他们说一声,让你在院里住一晚,反正空屋是有的。”
高大业高兴地说道:“行吗?那真是谢谢了啊。”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厨房里,见四下无人,高大业突然老脸一红,犹豫了一会儿,便支支吾吾地说道:“妹子,嗯,那个,说起这住处的事,俺这么每天来来回回确实不怎么方便,是该在城里就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之前俺去北边的河坝小区看过了,那边的小楼都是照着中央市的新式样造的,虽然小了点,但有阳台,还有单独的茅厕……不是,城里人是33叫‘卫生间’的,挺好的。我这些年也攒点钱,差不多能买下一屋了,以后就住城里专心干这活了……”说到这里,他的黑脸也红了,“等这事办妥了,咱俩就把事办了吧。”
原来这两人一来二去,不知道怎么就看对眼了。这年头社会风气本就没有后来那么封闭,又有新思潮的影响,民间对这种续弦改嫁之类的事看得很开,两人想要结合没有什么观念上的阻碍,倒是有些彩礼嫁妆等财产上的纠葛绕不过去——十年前大家都没什么钱也没那么多讲究,但这几年逐渐有了些积累,对此反而更看重了。尤其是黄县这种大城市的周边,不求男方家里多有钱,但至少有个安稳的住处吧?
当然,高大业在村里也是有间旧屋的,但他年岁也不小了,觉得自己条件不好有些心虚,还好几年下来攒了不少辛苦钱,足够在新开发的小区里买一间新房——这是中央市传来的新风尚,集中建设一片三四层的小楼,虽然舒适度不如传统的平房,但用地少,在日渐升值的城市地块性价比还算高,而且配套设施会更完备些,因此很受欢迎——这才提起勇气正式求婚。
如今的东海国仍处于巨大的发展机遇期之中,在新技术和新组织形式的加持下,以往想都不敢想的物资被生产出来,原本固化的社会阶层开始流动,搭上这股风潮的人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处。高大业虽然只是个卖力气的出租车夫,但在这风口上也获得了一笔相比过去极为丰厚的收入,实现了阶层的跨越。
听他这么把话挑明了,华寡妇也一下子脸红了起来,捏着衣角害羞地说道:“高大哥,瞧你说的,咱像是那种挑挑拣拣的人么?俺是看中了你这人踏实,又不是看中什么房子……不过这样也好,靠近城里总归好安顿些,你去拉活也方便。那,那么,既然高大哥不嫌弃俺这个寡妇,那么,那么,俺就跟了你吧!俺,俺也没娘家在世,不过俺东家老两口对俺挺好的,要不俺去求求他们,让他们给咱主持一下?”
高大业那个高兴啊,差点就要把华寡妇给抱起来,不过瞅着外面孩子们正热闹着呢,终究是没敢下手。最后他还是兴奋地说道:“好,好,是该叨唠一下他们,改日俺再备了礼物亲自上门提亲。好啊,好啊,俺心里可算踏实了。妹子你放心,俺高大业绝对亏待不了你的!虽然要买房子手头有点紧,不敢说办多好的酒席,但俺在城里有不少同行熟人,等到时候都让他们来捧场,一溜车子拉出去,保证让你风风光光的!”
华寡妇这下更扭捏了:“哎呀,真是劳动了……嘛,算了,热闹热闹也好。高大哥,俺听说那小区上下楼可不是一个价,呵,俺也有点存款,等你拿去,添着买个一楼,你放车也方便。上半辈子咱都过得不咋地,但下半辈子咱俩相互依靠,日子肯定能好起来的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