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现在东海商社的经济体制还真是存在不少问题。过去摊子小,问题不明显,可现在随着发展程度越来越高,问题也就越来越突显了。
经过一番讨论,最后管委们达成了共识,此后的支出项目应当分为两类:
甲类是重要但难以有直接回报的,比如教育、军事、宣传、修路架桥疏浚河道、部分新锐技术的研发等等。这些东西短期内很难盈利,而且需要长期规划,但却是商社发展所必须的,所以列入财政预算,由每年的经常性收入进行支持。
乙类是短期内可以直接盈利的,比如酒店、商店、各类工坊等等。这些东西见效快、运营更灵活,所以不列入财政预算,而是以财政部的储备基金为基础,通过储蓄所发放贷款的方式来支持。
乙类项目可以下放更多的自主权,由各部门、各工作组甚至有意向的股东自行筹划,管委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甲类项目这样的三年大计上,分工更明确,更有利于发展。
只是这么一看,往年的财政预算其实是包含了很多乙类项目的,如果要细分的话,这次的预算案就得大改了。离清明转换财年只剩一个月了,这可得抓紧了啊。
管委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张正义反而出了神。
他的任期只剩下半年了,这下子总算在走之前完成了一项重要改革,也算是留下了点东西了吧。如果东海商社能有后人,他们会是如何看待这一届的呢?
“首席,首席!”
孔嘉谊的提醒声打断了张正义的沉思,他清醒过来,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突然想起下个议题是当前控制区的人口问题了。
统计组现在由统合部直属,这人口普查的工作自然也要由张正义亲自汇报了。他们统计组别的事情干不了多少,这统计人口可是分内之事。
张正义连忙翻开本子,咳了一声,说道:
“下面我简述一下控制区的人口问题。当然,以我们现在的条件,不可能做全面的人口普查,只能根据住所、粮食消耗、村镇规模等数据推算一下,暂供参考。
整个核心区域,包括新划进来的莱阳县,共约九万户;登州,约五万户;莱州,约四万五千户;宁海州,约三万五千户。总计,约二十二万户,如果户均有五人的话,总人口就超过了一百万,也就是后世一个县的水平。当然,这么估计肯定是有误差的,部分地区大概一户还不到五人,但是又有不少不立户的单身人士,总之比较复杂,还是先按一百万人估计吧。
比较有意思的数据,是城市化率。以即墨县为例,前几年我们估算过,在即墨城及近郊居住的人口大约有一千一二百户,相较于一万四千户的总人口,城市化率大约是8的水平,这也是周边普通县的一般水平,大多不超过10。城市化率这么低,我们能利用的工业人口也就因此受限,这可对我们的发展大不利啊。
但是根据商务部的数据,通过我们的税收,还有农民自行出售的粮食蔬菜等等,大约有30的农产品是从农民手中流出了的,这说明即使以当前的生产力,也足以供应30的非农业人口,那么这中间的20去哪了呢?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进入酿造行业和食品深加工行业了,但也不足以解释这么大的差距。那就只能说明,是有很多非农业人口居住在农村的!呃,这也不稀奇,村子里总得有几个木匠铁匠泥瓦匠之类的,再加上走街串巷的货郎、屠夫,有这么个比例也不奇怪。
但这更深层次的意味是,城市化率之所以这么低,不是因为农村供养不了这么多人口,而是城市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他这么一说,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赞同,岳秀笑道:“想想也是,现在又没什么高新产业,又没多少娱乐,城里住得那么挤,赚的也未必比种田多多少,干嘛要往城里挤呢?”
张正义点点头,接着说道:“而胶西是一个鲜明的特例。由于发达的商业,有充足的就业机会,所以胶西城市化率比周边高了一大截,整个县一共才三万多户,县城周边就挤了三四万人,比例达到了25以上。北边的登州蓬莱县情况也类似,由于商业活跃,城市化率也在20左右。”
李如南把手一拍,说道:“这说明,城市化进程仍然大有可为啊。首席,你准备怎么办?”
张正义喝了一口茶,高深莫测地说道:“我之前和一些同事研讨了一下,历史上的城市化模式,基本可以分自发型和输入型两种。
自发型,就是随着技术的进步,农业生产率高了一点,工业技术也进步了一点。渐渐人们发现,擅长种地的与其自己织布不如专心种地,卖钱买布,擅长织布的不如专业织布,卖布卖粮,最终分工程度越来越高,而集中的生产比分散的生产更有效率,所以城市化率就提升了。
这样的方式最为稳固,但是见效也非常慢,而且历史上受社会制度和外来因素的制约,依赖这个途径完成城市化的例子很少,只能说美国像一点。
输入型,就是一个地区原先没有很大城市化的需求,但是由于贸易的作用,外界对这个地区的某种特产产生需求,愿意付出高价购买。于是在利润的驱使下,不断有农民改行从事工业生产。而工业人口的增加又产生了对粮食的需求,于是农业生产率也在这个刺激下提升。相应的,农业生产率的提升增加了农民的收入,他们又会需求更多的工业产品,两者相互促进之下,使得工农业的生产率都不断提升,进而产生一个富裕的城市。
典型的,像中世纪意大利的城邦,大航海时代的荷兰和英国,甚至可以说改开之后的中国,都是这样的情况。
这种方式见效快,但是也存在很大的问题,那就是难以复制。输入型的发展模式需要外部市场来进行刺激,但旧时代大家都很穷,外部市场能有多大呢?所以像威尼斯、热那亚这样的城邦,包括后来的荷兰,虽然富裕、盛极一时,却无法做大。在我们到来之前的胶州,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况,受海贸刺激,城市化率很高,但是达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增长了。
这种模式的关键拐点,在于生产率的提升!
也就是说,农民能生产更多的粮食,工人能制造更多的商品,双方可以以对方为市场继续增长,摆脱对外贸的依赖,进入发展的快车道上来。增长到一定程度,即使是本地生产的普通产品也对外部产生了价格优势,那就更能开拓一片新天地了。工业革命时的英国,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管是哪一种发展模式,这其中最为关键的,都是农业的发展。农业发展了,农民富裕了,工业才有足够大的内部市场。同时,粮食产量高了,才能供养更高比例的工业人口。
但是,农业生产率的提升,说起来好听,可哪有那么容易呢?在化肥发明之前,农民看天吃饭,就是再努力,也从地里刨不出多少粮食来。所谓生产率的提升,更多的是人均耕地面积的提升,地多了,就算不可能对每一亩精耕细作,但单一农户的总产量也一定会多。
在传统社会,这种事是几乎不会发生的,因为没那么多地给你浪费。适宜耕种的土地是有限的,随着人口增多,只能是人均占用耕地越来越少,农民越来越穷,然后工商业也没钱可赚……整体向后发展。
只有幸运的欧洲人,在发现了新大陆之后,有用不完的土地可以利用,因此一个农民可以奢侈地用十倍的土地产出两倍的收获,有力地支撑了其他产业的发展,何等令人羡慕啊!
所以说,我们要提升城市化速度,最基础的,就是必须提升农业生产率。还好,我们现在的情形不错,控制区内人少地多,可以通过分田提升生产率。现在的顷田法运行得也还不错,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等过个几年顷田户一个个都有钱了,也能催生一批为他们提供服务的工业人口。
但是这么坐等见效太慢,我们要主动催生它!
所以这就是我们商社的工作了。不断扩张业务规模,雇佣更多的劳工,将来也就能提供更多的产品,也能消耗顷田户们生产出来的大量农产品,省得他们种多了反而卖不出去。
当然,这个过程中,商业的作用也是极为重要的。没有发达的商业,城乡之间的物资如何相互流通?要是城里一百文的一匹布到了乡下要卖一贯钱,那还不如自己织呢。
嗯,这倒不用我们插手,只要有利润空间,私营的商业自然会发展起来填补这一空间的。我们能做的,是基础设施建设。要是道路不通、运输成本高昂,那再发达的商业也降低不了物流费用,所以我们要尽力将道路修缮起来。‘要想富,先修路’这可不是一句空话啊。”
“哦……”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之后,管委们纷纷鼓起了掌。这说了半天,不就是“继续种田、继续扩大生产、继续修路”吗,不正是现在我们在做的事?
不愧是领导啊,说话就是有水平,说了一堆跟没说一样……
张正义喝了一大口水,又嘿嘿一笑,继续说道:“嘛,顺其自然吧。现有的几个县城,城墙规模限制住了,进一步发展成本很高,想城市化也没空间了。还是专注于我们自建的三个市吧,等它们的规模上去了,平均城市化率自然就被拉高了。
当然,这是需要农村政策配合的,农民要能自由、主动地进城才行。这一点上,司法系统就做得不错嘛,之前徐迩判了一个破产的案子之后,现在‘解救’出来的债务奴逐月增多,虽然总规模还不大,但总归是一件好事嘛!可惜司法不归我们管,不然真该给他发个一公斤重的大奖章。”
管委们会心地笑了起来,其中孔嘉谊笑得格外大声。
张建国补充道:“我们的报纸也快办起来了,以后信息扩散得更广,打破城乡间的隔阂,农民的进城意愿也会更强。”
报纸,或者说印刷业,也是东海商社攻关的一个大项目。造纸厂的祝天明牵头,工业部在几个冬季援助了不少人力,前后不断攻破了印刷机、铅活字、油墨、印刷用纸四个大关,才堪堪搞定了实用的活字印刷技术,虽然印刷质量比起雕版仍然差了一点,但至少能看了。
季国风对这个项目了解得也不少,但是听了张建国的话还是有些惊奇,说道:“呃,张老师,你确定农民能看得懂报纸?”
张建国挥手道:“当然看不懂,但一村总有几个能看懂的吧?就算真没人看懂也没关系,报纸最重要的作用是创造信息。现在信息的贫乏程度如此之高,口口相传的茶馆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套路,报纸一出来,肯定能占领舆论高地。到时候你们多编几个打工奇迹、暴富神话、富家小姐倒贴穷小子之类的印上去,丰富一下民间传说,传来传去不就传到农村了?一来二去,总会把一些小子,骗,哦不,吸引来城里的。”
余人听了面面相觑,呃,这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啊!
张正义笑着说道:“这办法好!嗯,我们也不能坐等被动传播,去年文化部搞的那个戏班就不错。我看可以多培养些戏班、说书先生的之类的,搞些巡回演出,主动把我们的故事传播下去。就算村民不上来,对我们东海商社加深点好感也是好的嘛!不过,这个我估计是赚钱的,算不上甲类,还是按乙类规划吧。这事让杜松林也得卖卖力,别整天神神叨叨的,也干点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