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泊棠听了,沉思了一会儿。
赵昀所说的这个“北极”指的不是地球的北极,而是天球的北极,也就是北极星。后一句的“紫微”,也正是北极星的另一个名字。没想到宋朝已经把天文研究到这个层次了,这可是导航术的基础啊,怪不得撑得起如此大规模的海贸呢。
光就这个问题来说,很简单,没错,南半球看不见北极星。但这又不止是个天文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
紫微位于天球正北,日月星辰都围着它转,因此也被视为皇帝的代表,又名帝星。如果直接说南半球看不到紫微,岂不是在说官家您的权威泽被不到极南之地?
但再想想,这是赵昀,又不是弘历,都偏安临安了,还能管这个?宋朝对天文研究的多深我不知道,万一已经有人知道南半球了,我现在胡诌一番,岂不是会闹笑话?
想到这里,王泊棠开口答道:“回官家,确实如此。大地沿赤道分为两半,中国居北,南半大多是汪洋,只有少数蛮土。地之南,其天文气候与地之北截然相反,不止见不到北极诸星,季节也完全不同,七月极寒,腊月却是酷暑,太阳仍为东升西落,但正午的日头却在北而不在南。在下听闻,‘阇婆国’便位于赤道之南,不过此国离赤道不远,气候极热,四季不分,但正午之日位于北方应当没错。若是……往南再有土地,便会如中原一般,四季分明,只是相反。官家若有心,可寻阇婆大使或去过阇婆的商人一问便知。”
左边的两个年轻官员都惊讶起来,右边的秦九韶却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贾似道面带微笑巍然不动,也不知道是早知道还是练出来了。
赵昀似乎也对此并不惊讶,点头道:“沈梦溪说的确实没错。王使啊,你可知十二气历?”
十二气历?那是什么?王泊棠摇摇头,老实回答说不知道。
赵昀对秦九韶示意了一下,说道:“秦卿,说说你的想法吧。”
一直傻站着的秦九韶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压抑住激动,站了出来,说道:“如今修历,年年重修,然年年不准。究其原因,实在是强求按月纪年。月行一周,二十九天半,所谓大月小月者;日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又四分之一不足,所谓节气者。强将两者凑在一起,才导致积年累月下,历法不得不重修。
然,农桑之事,所赖者唯有日之周期而已。民所欲知者,不过何日立春、何日清明,以便安排稼穑之事罢了,与月相何干?以月为基修历,徒添耗耳,不若用沈梦溪之《十二气历》!
十二气历者,乃革故鼎新之新历,弃月相不用,只以二十四节气为一年,一节一气为一月。立春为元旦,惊蛰为二月初一……小寒为腊月初一,一年下来,又是立春日!此后便无需闰月,只需四年添一闰日即可。若斗转星移历法出现偏差,只需圣上下诏,增一闰日或减一闰日即可,自此再无修历之烦忧!”
魏万程眨巴着眼,其实没听懂,郭阳也在思索,而王泊棠则大张着嘴,一副见鬼的样子。
这秦九韶,是要改阴历为阳历啊!
这也真是机缘巧合了。
之前,预定于今日召见东海使节后,赵昀便让人将那本测地术找了出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自然没看懂……而且宫中就没人能看懂!于是他派人去问引荐东海人的贾似道,贾似道顺水推舟将秦九韶送了过去。
这个时空的秦九韶可真是走大运了!当他深入浅出,用实物和图画给赵昀讲明白测地术的道理之后,他的数学才能便得到了赵昀的认可。此时,赵昀又想起了最近很让他心烦的修历问题,见秦九韶是个精于术数的,便干脆与他讨论了起来。
没想到秦九韶在历法上是个十足的激进派,竟然给赵昀推荐了沈括的《十二气历》!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要知道,《十二气历》与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部历法都截然不同,它是一部纯粹的太阳历!
要说明这个,得先说明几个基础知识。
历法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太阳历和太阴历。很简单,顾名思义,太阳历就是以太阳年为周期的历法,典型的就是后世的公历,一年365.2425天,但是每个月的周期并不与月相一致;太阴历则是以月相为周期的历法,典型的就是阿拉伯人用的回历,一月约29.5天,但是年周期并不与太阳年相等,因此每年的节日会发生在不同的季节。
而中国的农历则比较特殊,它是一种阴阳合历。农历的一个月是29.5天,但是它通过在一个长周期插入若干个闰月的方式,使得不同的年份分成12个月的普通年和13个月的闰年两种,平均周期接近于太阳年。
同时,农历中又有“节气”的存在,以立春为始、大寒为终,实际上就是以太阳年为周期划分出的二十四个特殊的日子,是指导农业生产的关键。
节气和阴历的日期并没有对应关系。后世的现代中国人如果翻一下日历,就会发现每年的节气在公历中的日期都是差不多的,而在农历中的日期则跳动很大。这就是因为节气和公历都是按太阳周期运行的,所以有着相似性,而农历以月相纪日,实际上并不农。
这种阴阳合历,看似很先进,实际上用起来并不方便。将太阳和月亮的周期拟合起来,在数学上是很复杂的,更别说古代由于观测条件所限和宇宙观的不完善,并不能准确测出两者的周期,因此阴阳合历经常出现误差,需要时时修正。
宋朝开国以来,就一直没有把历法理顺。宋历的骨架仍然延续唐历,经常修修补补,但始终没修到正轨上。北宋时,沈括受不了这种情况,怒道:“这么修修补补有毛用?干脆不用月相了,全以太阳年为周期吧,二十四节气分成十二个月,不是正好吗?”
这就相当于用节气把一年划分成十二个月,每月30天或31天,思路和公历其实是一致的。虽说不能像阴历那样,一看月相就大概知道今天是几日,但是对于农民来说,就算知道是几日又有什么用呢?对农业生产有用的是节气,就算知道今日是几日,还是要回去查黄历才能知道离某某节气还有几天的啊!
十二气历则截然不同,只要知道今天是几日,就能大致知道今日在一年中的位置,农业生产也可以从以24个节点为准进化到以某个确定的日期为准,用起来其实更方便,也更能指导农业生产。
但在当时,这无疑是破天荒的异端思路,被主流舆论喷了个狗血淋头,这个历法连试行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雪藏了。
顺带一提,十二气历后来又被算命术士捡了去,而且搞得更复杂了,在阳历年十二气月的基础上,用干支来表示年、月、日、时,也就是所谓的“生辰八字”,把好端端一个先进历法用成了神秘学。
一个人的八字,其实就是他的阳历生日,算命术士的所谓“掐指一算”,实际上就是知道了你的阴历生日之后,开始推算对应的阳历日期……
不过农历也并不无可取之处,海上的潮汐与月相有很大关系,而季风又与太阳年有很大关系,所以用于指导航海是很合适的。
历史在这里似乎开了个玩笑,擅长农耕的东亚采用了利于航海的阴阳合历,而擅长航海的欧洲人则用了利于农耕的纯阳历,真是造化弄人啊!
东海人登陆之后,由于日历失灵,所以采用了与当地一致的传统历法。就算他们想用公历,但后世通行的公历是16世纪才颁布的格里高利历,现在还没诞生呢……欧洲人当前用的是误差更大的儒略历,学它干嘛?
后来因为航海在东海人的生活中愈发重要,因此阴阳合历的地位也更加稳固下来。即使东海觅天台想制定更精确的历法,也只是想在现行历法的基础上进行修正。没想到南宋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激进,想一步到位施行十二气历!
秦九韶给赵昀推销了一番十二气历的想法,赵昀听着也有点道理,命人把沈括的著作找来简单读了一下,确实感觉到此人是有大才的。之前那个北极星的问题,其实就是沈括提的。他虽有些意动,但看了当初的议论,也知道这事阻力会很大,因此没有贸然推进,等到了今天发现王泊棠对于天文颇精,所以才起了询问的想法。
王泊棠大张着嘴,然后怕失仪赶紧闭上,向赵昀行了一礼道:“官家,此历大善,若推行天下,乃万世之功。但其与祖宗之历相悖,贸然推出,恐引发轩然大波。”
秦九韶听了,立刻也转身行了个礼,说道:“若祖宗之历不可变,那此时我们仍需用夏历呢!历朝历代,修历都是盛事,怎会不可变呢?”
赵昀点点头,刚才得到王泊棠“万世之功”的认可,他其实有些心动。他登基以来,先是朝政被奸相把持,又是端平入洛失败,后又被蒙古取了蜀地,怎么看怎么失败。所以他是真想给后世留下点好东西的。
魏万程此时有些反应过来了,他们说的不就是阴历和阳历的问题吗?于是趁机行礼起身,一边偷偷活动腿脚一边说道:“官家,贸然改历,必然会惹人非议,但若双历并行,阻力则会小得多。黄历上大可如此写:‘今日二月十五,春分日;又今日二月十八,小字注春分第四日’。这不是改历,只是便民之举罢了。但实际上,阴历和阳历却独立成历。今日以阳历注阴历,怎知他日不能用阴历注阳历呢?”
“好!”赵昀击掌赞叹,觉得这实在是个好主意,“双历并行,此乃善道。赏东海使二百银!”
突然莫名其妙就赚了一笔钱,三人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礼仪,反正立刻俯首称谢。
赵昀又转身对秦九韶说道:“秦卿,朕思虑过了,改历之事,仍由太史局施行。但亦需一并行之新阳历,此事想来也不易,你可担得起?”
秦九韶大喜,立刻拜道:“臣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贾似道也捋须微笑,觐见的事很顺利,自己阵营又接下一个修新历的活,是个炒作的好材料啊……
讨论过历法的问题后,今天的话题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赵昀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有内侍过来示意,该上表了。郭阳、王泊棠和魏万程立刻起身站到堂下,郭阳拿出一份帛书,摇头晃脑读了起来:
“……愿得薄授奉给,壮观小国,愿赐真秩……”
文章自然是由礼部往来国信馆捉刀的。蕃国来使多不通中文,因此由礼部代写上表就成了惯例,不过东海人有一点好,他们自己就认得字,不用礼部事先派人教他们背了。
这只是走个流程,真正的外交工作还得在私底下进行。赵昀并没有当场表态要拿这个“东海国”如何,只是按规程给三位使节赐酒,今日便算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