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9年,2月23日,蓝村镇,前敌指挥部驻地临时医院。
刘素曦轻轻敲门,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应声,便推开门走进病房里面去。
里面的病床上,姜思明只剩一截的左大腿被石膏固定着,腰部也被绷带死死裹着,右腿虽然健康,但却被镣铐铐在了床上,也动不了。
他微微一偏头,见进来的是个仙风道骨的“道长”而不是更典型的髡发东海人,脸上露出短暂的惊讶,但很快又平复下去,转回头去不再看来人。
刘素曦对他的反应并不出意外,把袖一挥,淡淡问道:“道友,如今七曜轮转已有一周,也该有个新的开始了,你可想通了吗?”
……
刚刚过去的平度“216”黎明战役,义勇旅以轻微伤亡的代价,以少胜多,成功击败了号称十万、颇有勇名的姜家大军,整个山东都为之震动。
东海商社也攫取了巨大的胜利果实。
原先胶州、宁海州,颇有些士绅心向姜家,暗地搞些小动作,现在慑于东海人的威势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即将到来的夏税,征收起来阻力想必也会小很多。
之前就与东海商社有合作关系的商家,行起事来更是肆无忌惮。
胶西城的土皇帝李应主动把原先姜家在大沽河西岸开设的税关奉上,对他们表示了有限的服从。
黎明之战中,虽然大量的溃兵和骑兵向西逃窜,但是第一阵就败退下去的那些个辅兵却因为躲进了大营中反而被义勇旅整个堵住,一下子全成了俘虏。这样一来,加上在高密俘虏的那些,商社这就多了近三千廉价劳动力。
当然,商社延续在乳山时制定的政策,并未将俘虏当作奴隶使用,而是规定了从十贯到一百贯不等的赎身费,只要能拿出来,同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战犯,便可以直接回家与家人团聚。就算拿不出来,也只需要慢慢做工偿还即可。
其中有一些有着工匠技能的,就算只是会敲个钉子、或者识几个字,便被挑了出来,有特殊优待。当然,还有一些在平时欺压士卒、出征时劫掠民众、战时为逃跑攻击友军的士兵,被东海人组织诉苦大会相互检举揭发出来,砍了头伸张正义,顺便展示一下东海人的雷霆手段。
顺带一提,当初干苦力赚赎身钱的乳山俘虏,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觉得给东海商社干活其实不错,即使赎了身,也仍然留下来赚点工钱。
更大的收获,还是姜思明本人!
姜思明确实如他宣称的一样,身先士卒,带头冲锋,结果接战的时候膝盖中了一枪不幸落马失陷阵中。之后那二百骑兵冲阵,其实主要就是为了接出他的,但是他们最后也没找到姜万户的踪影,只好护着溃兵先撤离了。
战后打扫战场的时候,姜思明被挖了出来,仍然留着一口气。东海人虽然没想好怎么处理他,但还是先把他送去救治,说不定将来就用上了呢?
给他主刀的宋瑜医生等人没怎么考虑他以后的生活质量,只按保命的标准处理,把被铅弹打烂的膝盖及以下部分截掉,腹部伤口挑出铅弹,再消毒包扎一下,剩下的就看他造化了。
这七天来,他就被扔在前敌指挥部的医院里,命也真大,居然真挺过了术后发烧醒了过来。但不知是因为战败,还是因为少了一条腿,总之他就是一副心灰意冷、失去了所有雄心壮志的样子,终日就在病床上瘫着。
姜思明本人是个强敌,东海商社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但他所率领的姜家势力却未必没有利用价值。
战后,管委会和军委会研究下一步战略的时候,突然发现,姜家现在群龙无首,那么名义上还由他统领的潍、密、莒三州不就是李璮的盘中餐了?
不管这三州是被李璮吃下,还是东海人主动攻过去占下,将来东海控制区必然和李璮的益都势力接壤,再加上北边原先就由李璮部下控制的登、莱二州,东海商社可就完全被李璮势力围住了。虽说李璮现在笑呵呵的,但到时候会有什么反应,可想而知。他可是要造忽必烈的反的人,难道能容忍背后有一股不受他掌控的势力存在?更别说胶州地处海贸要冲,拿下后对于他的财政会有大量助益了。
这可真是前门拒虎后门来狼啊!
张正义与管委们讨论了一番,觉得如果能效防宁海州程从杰的先例,把姜家扶植为傀儡继续掌握这三州,在东海和益都之间创造一个缓冲区,以免双方直接接触擦出火花,那么也算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了。
虽然他们刚与姜家军进行过一场生死大战,这看上去有些讽刺,但却并非没有可行性。姜家军的军力已经被大为削弱,不复为义勇旅的威胁,而且姜思明、姜思聪、姜思明还有家里一众老小都在东海商社手上,还不是任凭拿捏吗?
但不管怎么说,想把人家当成傀儡,总得有人主动配合才行。因此这些天来东海人便分头行动,试探姜家几个主要人物的意思,看哪个愿意卖家求荣。
其中最大的这个姜思明威望最重,若是他能配合,那效果自然是最好。但之前张正义亲自来问了一次,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油盐不进,所以也没办法,转而去进攻他弟弟们去了。但刘素曦听说后,倒是难得的表现出了兴趣,接了任务,过来试图说服姜思明。
于是这两人现在就会面了。
……
姜思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别过了头去——可没过多久,又忍不住转了回来,嘶哑地问道:“道长,嗬,东海人究竟许了你什么,居然能让你这个出家人帮他们做事?”
“不不,你误解了。”刘素曦走到窗边,掀开上面的木板,将新鲜空气和阳光透进来,“我可不是道长,反而是你所说的‘东海人’。”
“什么?”姜思明嘴巴张大了,“东海人还有你这样的?”
刘素曦回过头来看着他:“有,但也不多。人总是多种多样的,勇敢无畏者有之,贪生怕死者亦有之;高瞻远瞩者有之,目光短浅者亦有之;慷慨无私者有之,贪婪怯懦者亦有之;喜欢穿正装的有之,像我这样觉得道袍挺舒适的自然亦有之。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姜思明眨巴了一下眼,又哼了一声,道:“那么,你这个东海人,来我这是什么意思?”
刘素曦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我觉得姜先生在诸多人类之中,尚不是顽固不可化的那种,所以过来给你一个机会。”
“果然如此。”姜思明冷笑着摇了摇头,“士可杀不可辱,要我姜思明堂堂昭武大将军听从你们一帮贼子的调遣,还不如这便杀了我!”
“士吗?你也配称‘士’?古之士讲究忠义、重视气节,岂是你和你兄弟这样见了别人有好东西便想抢去的混账能比的?还敢称我们是贼子,真是贼喊捉贼!”
刘素曦突然翻脸,从袖中掏了一把刺刀出来,边说着边走向姜思明。
“既然如此,那便成全你吧!”
他把刺刀高高举起,然后直朝着姜思明的眼睛扎去!
“不——!”
骤然生变,姜思明的眼睛先是突然瞪大,然后又忍不住闭了起来,刚才的拿捏和嘴硬荡然无存,嘴上禁不住地叫喊了出来,同时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连带着锁铐叮当作响。
片刻之后,他并未感觉到疼痛,这才反应了过来,睁开了眼睛——只见圆润的刺刀尖就悬在自己面门之上一寸,并未真的刺下去。
虽然刺杀是假的,但他出的这一身冷汗可是真的。
“哈哈。”刘素曦轻轻一笑,随手将刺刀抛开,“姜兄啊,你也没那么英勇嘛。”
姜思明苍白的脸又变红了,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别过头去。
“郎君,你没事吧?!”可就在这时,病房的门突然被撞开,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闯了进来,看见病床上的姜思明,先是一愣,又直接扑了上来,哭喊道:“郎君,你怎么这样……不,不,人在就好,人在就好!”
这名女子衣饰比较简朴,但从肤色和身形上可以看出是豪富人家出身——也不是别人,正是姜思明的正妻!
这下子姜思明真的激动了,握住妻子的手:“夫人,你,你怎么来……不,怎样,你还好吗?锐儿他们还好吗?”
话语尽在不言中,姜思明的家人早已被东海人控制住,如今妻子能出现在这里肯定也是出于他们的授意。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送家人与他团聚以示好呢,还是,威胁?
姜思明一时不愿去思考这些,而是像个久戍归来的士兵一样与妻子不断道着家长里短。
刘素曦耸耸肩,不再打扰他们,走出了门去。
统合部的林博颖正倚在门侧的墙上,竖耳听着里面的动静,见他出来,一下子正经地站了起来,小声说道:“嘿,刘兄,你这招好像有戏啊。”
林博颖也是股东中的女强人,作风雷厉风行,在统合部这个首脑部门任职。今天她在这,主要是应刘素曦的请求,去给姜家女眷们做了点思想工作,然后把姜思明的妻子给带了过来,搞感情攻势。
“谁知道呢。”刘素曦微笑着摇了摇头,“但人生在世,总就那么点追求,权势、声名、财富、家人……现在前面几个他都追求不到了,总还有最后一个呢。”
他又看向了病房里面,叹道:
“世事无常似弈棋,人间何处不堪诗。
一年春色又将尽,万里客愁空自迟。
风雨满城花落后,江湖孤棹月明前。
故园松菊荒芜久,回首东篱有所思。”
然后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