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8年,10月5日,涟水城。
王文统咳了一声,对姜思明喝道:“相公面前,休得无礼!”
李璮呵呵一笑,说道:“没事,没事,先坐,先坐。知农,你也坐吧,可伤到了?”
毕庆春摸摸了左臂被打到的地方,做出一副咬牙的表情,却赶紧说道:“多谢相公关心,在下并无大碍。”
姜思明推开几个亲兵,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大咧咧地说:“相公,你也看到了吧,这些东海贼反心确凿无疑,如果不早日剿灭,必成心腹大患!”
毕庆春立刻反唇相讥道:“且不说东海商社是被你们逼反的,即使是真正的盗匪,以往也多有招抚的先例……”这时他不经意看了看李璮,他家不就是受招安起家的么?
他没停顿多久,又做出高昂自信的态度说道:“东海人心向王化,愿受相公招安,可为相公效犬马之劳,比某些阳奉阴违的人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李璮对王文统一示意,后者立刻摆手说道:“好了,休得喧哗。知农,我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得如实作答。”
毕庆春立刻起身一做揖,还做出了一副牵动伤口的肉痛状,咬着牙说:“是,在下必定知无不答。”
王文统捋着胡子,问:“那东海人来自海外,可是真?”
“是真。彼人乘船泛舟而来,自称来自东瀛之东的威夷岛,乃唐末出海避祸之汉人遗民。彼黑发、白肤、讲汉话,与汉人类似,只是习俗与汉地略有差异,髡发、短衣、写俗字,不过日子长了,也有不少入乡随俗的。以我观之,他们是否来自那什么威夷岛,或许存疑,但绝非宋人或高丽东瀛人假扮的。”
“呵呵,还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那这么说来,听说他们有不少能工巧匠,能做不少奇物,可也是真的?”
毕庆春想了想,回答道:“他们能做不少奇物,这确实是真的,例如四轮车、大帆船等等,形制皆与中原常见器物相异,初见不免啧啧称奇。当初我第一次见,也很是感叹一番,但是以我后来所见,他们虽然有不少巧思,但是手上的功夫却未必有多强,不少东西都是雇用本地匠人才做出来的。与其说他们是有能工巧匠,不如说是有不少秘方绝技。”
王文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继续问:“他们占了胶西城之后,做了何事?”
这个问题毕庆春早有预料,不假思索地答道:“东海商社虽然占了胶西,但并未行劫掠裹挟之事。倒也不是说秋毫无犯,他们对出城和出海的商民都抽了费用,不过也是两厢情愿,并未强迫。之后,他们也没在胶西自设官府,而是把政事都交由胶西的士商协议处理,只是在胶西城外设防备战。”
“哈,如你所说,他们倒也知道收敛。”李璮插了一嘴,接着又问道:“那这东海商社能打败胶州的两个千户,也是有些本事的,他们有多少战兵?”
“回相公,之前他们的战兵不过三百余人,但攻占胶西后大肆招兵买马,已经有两千余人了。”毕庆春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三百人?就这么少?”李璮初听有些惊讶,不过稍后仔细想想,若是三百精兵,又是以有心击无备,打败近千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历史上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招募两千兵,这数量也并不多。如果让寻常反贼去拉壮丁,数万人也能裹挟出来,但是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并没什么战斗力。东海贼只招了两千人这么克制,看来走的是精兵路线,这反而不容小觑了。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王文统,王文统会意,对毕庆春问道:“知农,如此说来,你是建议招抚那东海人了?”
“自当如此。之所以要招抚,缘由有三。一,东海商社是被逼反的,既无反心,也无大恶,应当给他们将功赎罪的机会。二,东海人虽少,但皆能战敢战,若是硬要剿杀,则必然要费一番力气。三,东海人虽反,但并未破坏胶州的生气,民人仍安居乐业,商贾仍往来通畅,但是若要把他们逼急了,把胶州乃至整个胶东闹了个天翻地覆千疮百孔,那不管是对姜万户还是李相公,都不是什么好事啊!”
毕庆春说了这三点,听得李璮连连点头,见状,他趁热打铁道:“彼人传信说,已占领的胶州之地任凭李相公处置,东海商社只要原先的东海地界一隅栖身即可。若李相公征召,东海人也愿出兵为王师前驱……”
听到这里,姜思明急了,这不是要把他的地盘送给李璮做人情吗?他正要跳起来痛斥,毕庆春就转过身来,对他做了个揖,说:“姜万户的家人,目前还在即墨城,由东海人好吃好喝伺候着,若是此事平安解决,双方化敌为友,即刻便可与姜万户团聚。”
姜思明一听到家人的消息,顿时焉了下来,哼了一声,坐了回去,有气无力地对李璮一抱拳,说:“相公,休听此人胡言乱语,若是不趁贼人势弱之时将之铲除,必定后祸无穷啊!”
李璮与王文统对视了一眼,后者咳了一声,对毕庆春说:“知农,我见你有伤在身,先退下吧。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是,那在下便告辞了。”毕庆春也知道急不得,今天看来已经有些效果了,李璮似乎有些心动,也算是对得起东海人的任务了。
他向李璮和王文统行了个礼,又回头看了姜思明一眼,便从侧门原路返回了。
毕庆春走后,姜思明又试图争取一下,但李璮始终笑而不语。他有些失望,起身拉着喜儿,准备告辞。
李璮却突然喊住了他,屏退了侍卫,姜思明见状,让喜儿也先去门外等待,自己凑去了李璮案前。
李璮咳了一声,王文统笑着对姜思明说道:“姜万户,莫急。我们与那毕知农虚与委蛇,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让他们别被逼急了狗急跳墙罢了,怎么会真的招安不管呢?”
姜思明闻言,眼前一亮,连忙道:“就该这样!那我明天便拔营出发,北上剿匪?”
李璮也笑呵呵地说:“等等,欲速则不达嘛。这样,当下有一桩军务。海州郁州岛上盘踞的宋军,多年来不知道给了我们找了多少麻烦,这次更是差点坏了局面,实在是不能放任了。如今他们败了一阵,正是士气低落的时候,正好我们在涟水缴获了不少船只,正是一鼓作气,夺下郁州岛的好时机。我拨给你百条战船,你带着你的人去跟海州的赵咎汇合,去把那里拿下!正好,郁州岛隶于东海县,占了胶州的也是东海人,两个都是东海,打起来都一样嘛!”
姜思明听了,下意识就想拒绝。宋军在郁州岛上盘踞了这么多年,多少是有两把刷子的,自己这六千多人马,加上海州赵咎的人也刚过万,想攻陷郁州岛,肯定得折损不少。
但他刚要开口,李璮就瞪了他一眼,旁边的王文统趁机说道:“姜万户,这也是为你考虑。若是你直接回去剿匪,从海州到胶州,六百多里陆路,你得走多久?到时候人倦马疲,若是走漏了消息,又被东海贼打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办?相反,要是拿下了郁州岛,直接乘船泛海奇袭即墨,不就能反过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不快接了军令?”
姜思明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又想起自己呆在淮河前线,事事要受制于李璮,但如果去了海州,战事多变,到时候自己临机决断,李璮还能发大兵过来拦他不成?想到这里,他便痛快接了李璮的令牌,转身告辞,拉着喜儿回了军营,准备拔营北上了。
姜思明走后不多时,李璮摸着胡子对王文统笑道:“泰山此计甚妙,让这姜思明和那东海人狗咬狗去,无论谁胜,都会元气大伤,到时候收服起来就容易多了。”
王文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道:“姜万户在胶东根基太深,又与蒙古人勾连,即使这次服软,心思也未必多纯,此后必然生事。相比之下,毫无根基的东海人不定还更恭顺些,他们真要能对付得了姜家,倒也该有一份造化。不过,胶东之地只是细枝末节,相公经营重点还是在这淮河一带,只要取了淮安,尽握淮北之地,则王霸之基可成,不管是姜思明还是东海人,都只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泰山说的是,稳固根本才是正道,只要这边打好了,到时候把他们两家一并吞了又如何。不过这也急不得,需要稳扎稳打才好。”李璮点着头,如此说道。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只是如今蒙哥亲征,据说忽必烈也已经誓师南下,这么一来,必然又会催促我们急攻,打乱我们的部署。既然如此,那就让胶州多乱一阵子罢,也好有个理由推脱。嗯,是得给东海人点甜头,让他们多坚持几个月。”
王文统点点头,说:“应当如此。这次他们除了请毕知农过来,还派来了一个正牌夷人,名唤王泊棠的。过后,相公可与他一会,不要直接允诺招安,但可给他些暗示,稍稍安他们的心,让他们安心对抗姜思明,莫得做出破罐子破摔的事来。”
“可,那我便将姜家的行踪稍微透漏一些,让他们有所准备。登莱那边也去打个照会,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坐观胶州动易。”
说到这里,李璮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敲着桌子说道:“但也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据探子所报,东海兵在打仗的时候用了一种火药兵器,状似铁筒,发射砲石,声震数十里,威势惊人。他们能打败胶州兵,想必也是与此有关。这样的军国利器,必然对我大有助益。既然他们寻求招安,那便让他们献上两件,连同图样一起送过来。不然,我就要出兵剿灭他们了!”
说完,两人便对视一下,同时哈哈哈大笑了起来。